白骁听到此话，表情不含喜怒, 只是放下了手。

风过，沙尘如波浪涌动。

许念道：“白大人, 你别一言不发，骂我几句胆小如鼠也成。”

白骁拔出铁铲，腕一转在空中接住：“守卫东京是职责所在，并不是我天生胆大，更不该以此苛责他人。”

许念道：“你往哪儿走？”

白骁道：“跟我来。”

许念道：“去见何人？”

白骁停下脚步，回过头道：“知县大人。”

相国寺的钟声响起。

遥遥望去，远处山坡覆盖浅浅绿色。

炭炉旁边坐着一位正在自弈的襕衫男子。

男子面相清瘦，眉毛稀疏，眼下轻微浮肿透出沧桑之感。

许念躬身行礼：“吴伯。”

吴知县与许家旧时有交，虽许念尚小，但印象还是在的。

两人围炉交谈。

许念道：“吴伯见我，不知对我有何交代？”

吴知县道：“去年冬天听说是你先发现金人从水门偷袭并冒死冲出报信，东京才得以保全。”

许念道：“我只是凑巧碰到，侥幸逃脱。”

吴知县道：“如此说来我们都还欠你的情。”

许念道：“情最难却，吴伯若这么说，是不让我走了。”

吴知县在棋盘落下一子，笑了笑道：“你才思如此敏捷，不走仕途真是可惜。”

许念道：“纸上空谈救不了世道。”

吴知县道：“那什么才能救世道呢？”

许念侧过身，用铁钳拨了拨炭。

吴知县见许念没有回答，长叹一口气，接着道：“知府自到任以来，剿灭匪盗，屡战屡胜，使金人不敢过河，但凡听到他的名字必称一声宗爷爷，城中百姓都以为世道有救了，可谁又知道，知府大人他从秋冬到开春一日也没有停过上疏请求官家回京，城中如今只剩五万人，能用的劳力不到一半，光凭这几道修了又毁毁了又修的城墙，难道就能让世道好起来吗？”

炭火哔啵作响。

许念深吸一口气，道：“吴伯忧国忧民，晚辈自愧不如，只能说略有一些见地。”

吴知县道：“你说说看。”

许念道：“城墙残破，只要万众一心尚有可能守住，然若人心散了，再坚固的城墙也撑不过半天，这世道要救的不是一道墙一座城一个朝廷，而是人心。”

吴知县的眼中亮起光。

许念道：“他们把汴梁践踏成废墟就是为了摧毁所有的希望，让我们一辈子活在对铁蹄的畏惧之中，可这世上的许多东西是铁蹄踏不碎的，只要人心向善，南方就不再只是一个避难之所，临安亦有一日会成为天下最繁华的都城。”

吴知县点了点头，莞尔而笑：“知道吗，这就是令尊正在做的事。”

许念听到父亲的消息，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吴知县让童子拿来一块雕版，拂去灰尘，细细观赏道：“这是他托人带给我的，临安现有三座学府在建，不久之后，那里会有太学、武学、宗学……”

许念笑了一声：“吴伯，且容打断，我是个不孝子，即便到临安也是白手起家，顶多开几间貍奴馆，混口饭吃罢了。”

吴知县道：“开貍奴馆怎么能说混日子呢？”

许念道：“大差不离。”

吴知县道：“你若要混日子，我可就不放人了。”

许念道：“还请吴伯指教。”

“你总得把故事带过去，让人们记住这里曾有一帮宁死不弃故土的英雄吧？”吴知县点了点棋盘，笑道，“我是朽木一根不值得雕了，可白骁白大人和本草居沈铺主呢？”

许念深受感动，欠身道：“晚辈知道了。”

二人就此辞别。

许念走到相国寺前，抬头看着那颗历经百年沧桑的巨树。

无数象征姻缘的红丝带在风中飘舞。

许念在神前点香祭拜，随后去南薰门外借了一抔泥土。

——“曲莲。”

曲莲从树丛中跳出来，嘴里咬着一片竹笺。

许念道：“找到了？”

曲莲点头。

竹笺上的墨痕经过雨水的浸泡已经散开，只能依稀辨出左右两个名字。

【宋尧——许念】

许念擦去竹笺边缘的霉印：“真乖。”

曲莲：“O(∩_∩)O”

许念微笑：“好了，挂回去吧。”

曲莲：“？”

许念拎起一只猫耳朵：“我只是让你找一找还在不在，没让你摘下来。”

曲莲骂骂咧咧地走了。

许念拍拍手，站起来。

方才吴知县确实提醒了他。

沈珀还欠他一只驴和一架车，走之前，这笔账得算清。

*

甜水巷里铜铃叮当响。

一支车队平稳前行，直到本草居门口停下。

空气中飘散草药的清香。

沈珀上山采药满载而归。

花奴卧在门前欢迎主人，满地撒娇打滚。

许念到访之时正遇见这温馨场面。

“许二郎，你快来看。”沈珀摘下斗笠，拉着许念的手走进药房，“也许是采的人少，今年草药长势特别喜人，就这一趟兴许够一年之用。”

可以想见再过一段时日，药柜的每个格子拉出来都将是满满当当的。

许念笑道：“天无绝人之路。”

沈珀向许念展示完自己的成果，坐下弯腰解行缠。

许念道：“沈兄，我今日是来……”

沈珀道：“讨要驴和车的。”

许念道：“唉，说来惭愧，这只是其一。”

沈珀似不经意的：“我听说你打算去南方了。”

许念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外：“沈兄的消息为何总是如此灵通，先前做玄猫也就罢了，现在才刚采药回来便又知道我要南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