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节讶异开口,被陶以墨的直白所惊。
陶以墨点点头,“对呀,就是怕你们觉得我谄媚巴结你们,所以才要走呀。”
明明这句话可以卖惨,软软的声音配上委屈的表情,足以让素节心生内疚,在张予白面前为她好话说遍。
可她偏不,她声音轻快,带着自嘲的口气,坦荡而直白说出自己的打算——她离开,仅仅是为了不想让人瞧她不起。
她的确是精明的女商,耍手段是她的拿手好戏,算计人对她来讲更是家常便饭,可这并不代表汲汲营营的人就不能有一丝丝的尊严,那个被视财如命包裹着的她,心里还存留着若是可以,她也想体面挣钱的卑微想法。
素节瞬间静了一下。
“是我将东家看轻了。”
素节轻声一叹。
素节长叹一声,对着陶以墨一鞠到底,“东家这些话,我会一字不差转达给六郎。”
“随你啦。”
陶以墨笑着道,“我阿娘在等我,我就不多留了。”
素节道:“东家一路顺风。”
车轮缓缓滚动,青色马车荡悠悠驶进落日余晖里。
素节目送马车消失在自己视线,忽而觉得那些他从来瞧不上眼的人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卑劣。
是的,六郎的君子如风是真的,而他的谦谦有礼是假的。
他从来瞧不上这些为利而来的人,他对这些人礼节周全,不过是因为被六郎叮嘱过的假象罢了。
与接人待物还有一分真诚的陶以墨相比,他才是真正的八面玲珑,心事半点不露。
素节收回视线。
“六郎此刻在做什么?”
他一边往回走,一边问侍从。
侍从道:“方才药浴熬好了,六郎去泡药浴了。”
素节点点头,往张予白泡药浴的院子走去。
院子里侍从们各司其职。
乳白色的雾气升腾,模糊着周围的帷幕与屏风。
素节穿过紫檀木的竹林抱石的屏风,来到半个身子浸泡在汤药里的少年面前,学着陶以墨的语气,将她的话原原本本转达给张予白听。
哗啦一声轻响,汤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晃动。
素节眼观鼻,鼻观心,并未往少年身上瞧。
可尽管如此,他的余光还是瞧见那人的胳膊从汤水里探出,修长的手指捏住了一旁的茶盏。
墨玉色的茶盏被少年捏在手里,越发衬得少年指尖肌肤莹莹如玉,近似病态的一种白。
“我从未瞧她不起。”
少年握着茶盏,却并未往嘴里送茶,只淡声开口,似乎在辩白什么,“素节,我应当不是高高在上的轻狂人?”
扪心自问,他进退有度,谦和温厚,纵然遇到迫害他至此的仇敌,也能维持表面的和气,是一个人人称赞的极好相处的人,可这样一个他,怎就在陶以墨心里留下了刻薄难以相处的印象?
他想不明白。
“六郎,您当然不是这种人。”
素节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我不是。”
他微垂眼,声音浅浅,“可是我的身份是。”
他太聪明,也太敏锐,更清楚知道自己与陶以墨之间的差距。
商人与高门士子之间是云泥之别,这种差别注定让陶以墨在他面前时时小心,步步留意。
他不喜欢这种小心与留意。
他更欣赏恣意鲜活的女商,眉眼飞扬的陶东家。
张予白攥着茶盏,慢慢饮着茶。
有什么东西在无声裂开。
有什么生物在生根发芽,顷刻间抽成参天大树,一叶障目不见林。
“我觉得,我或许应该与陶东家解释一下。”
恍惚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在云雾缭绕的院子里。
“?”
素节以为自己听错了。
“您与她解释什么?”
素节这才瞧了一眼张予白。
少年与他的年龄不符,从不是情绪外露的人,哪怕说出来的话与他的性子大不相同,他面上的表情依旧是淡然甚至坦然的——他似乎是良心过意不去,觉得欠陶以墨一个解释。
不,大可不必。
六郎极好也极善良,但这种好于善良不代表他需要为别人的身处下位的谨慎负责。
他什么都没有做错,他只是生在高门世家,有着一个极其显赫的身份罢了。
陶以墨的多心与小心不是他造成的,他不需要向陶以墨解释,更不需要将自己放在一个与陶以墨平等的位置去相处。
“六郎,您与陶东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素节道,“陶东家借您一缕光,便能成就一个传奇。在这个传奇里,您只需要做好您自己便好了,不要画蛇添足,破坏您与陶东家的关系。”
素节觉得需要解释的人是自己。
不是错觉,他之前的推测的确有误。
六郎对于陶东家的新奇不是性格相左的人一时兴起,而是冷眼观世人的谪仙忽然发现凡尘俗世竟比九重天精彩,想要只身落入红尘中,看一眼人间的烟火与繁华。
他说不准这种改变是好是坏,但自由受的教育让他清楚知道自家六郎未来是要尚公主的。
公主多骄矜,而陶东家看似圆滑实则极t有风骨的性子也不会让自己屈居人下,俩人若相遇,家宅必不宁,让他与六郎再无安宁之日。
所以无论从六郎的角度出发,还是为他日后的处境的考虑,他都不希望有这一日的到来。
至于陶以墨喜不喜欢他家六郎,又会不会为他家六郎做小,他则完全没有考虑。
——对于一个有原则但更喜欢钱财的商人来讲,做高门士子的宠妾,打理士子的私产,远比自己在阳武县做布料生意有前途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