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下之奴(56)
“安乐公还真是稀客啊。”萧元嘉戏谑一笑,正要冷嘲热讽,却见他满面愁容,连鬓边本来浓密的黑发也似乎稀疏斑白了一些。
她止住了快要冲口而出的话,难得地没有让他更加难堪。
“元嘉啊,”他重重叹了一口气,曾经儒雅风流的一代名士已显苍老,疲态尽现。“舅舅也是六神无主,不知怎么办才好。”
所以才会来长公主府自取其辱。
“朝廷上下迎来了一波翻天覆地的大清洗,舅舅怕风高浪急,受不住啊。”
萧元嘉表情冷漠,不咸不淡的回应:“风高浪急,那安乐公当初又为何要茍求富贵安逸?”
陈衍沉默半晌,张口欲言,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萧元嘉静静的看着他,心中只觉五味杂陈。就算她知道了陈衍当初拒绝让她出征是出于善意,和她的父亲一样都只想她活下来,不想自己疼锡的亲妹先丧夫后丧女;她还是难以和那个在她站在崖边摇摇欲坠时,出于好心往她背上推了一把的人作出和解。
她能够回以的最大善意,大概便是保持沉默,不再口出恶言罢了。
陈衍默默地喝了一口茶,不知坐了多久,才缓缓说道:“荆王调兵出征陇西,拔了李阀的大本营后,朝中对他的弹劾就没有停过。结果陛下雷厉风行的把那些弹劾他的李阀门生统统治罪,个个不是免官就是流放,幽王以拥兵自重、欺上瞒下、贪污舞弊等数罪并列下在狱中,就连洛阳那位李皇后也被褫夺先帝加封的尊号软禁在大行台,这一举也彻底颠覆了一直的贤君形象。”
“你我本就是靠着陛下的贤t德之名才得以受到礼遇,安安稳稳的在建康存活至今。你说现在我们该怎样是好?”
萧元嘉微微一怔,正眼望着这位已显老态的长辈。他的表情微带苦涩,却是真真切切的诚恳,陈衍此行的确对她有所求,却不是以长辈对晚辈、男子对女子的高高在上的身份要求她牺牲自我,而是虚心讨教,想要以平等的身份聆听她的意见。
“但是这荆王幽王之争,毕竟和我们这些前陈旧人无关,不是么?”萧元嘉声音朗朗,毫不犹豫的说道:“安乐公和朝中曾经效力大陈的南人,之所以还在朝中,便是因为陈人在南方还有不可动摇的价值,这是不论陛下还是北方任何一个门阀也无法否认的。”
“那我们何不守住自己的价值,在这些北人之间的攻讦斗争里,坐在场外坐山观虎斗?”
“坐山观虎斗?”陈衍眉头深锁,似乎有些难以接受。“可是荆王……”
“我和柴奉征之间,从来都没有安乐公想要给我们拉的那条红线。”萧元嘉似笑非笑,语带嘲弄,顿了顿又再补充:“他也已经和我恩怨两清,就算荆州军曾经属于父亲麾下……现在也是荆王属下,与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们无须多事。”
陈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似乎在作什么内心挣扎。
过了一刻钟,他才忍不住开口:“我是说,荆王一方也未必在这场兄弟之争中胜出,陛下对他的态度模
棱两可,可是他和自己列举的幽王罪状一样也是拥兵自重,欺君罔上;比幽王更加难以让陛下饶恕的,还有他尽得民心,策反荆州军民的威胁比区区幽王和李阀还要更大。”
“陛下在三日前的早朝后把他留在宫中,似乎是软禁起来了,这三天以来都没有他的半点消息。”
陈衍神色慌张,已然站了起来有一下没一下的来回踱步:“我们这是怎么办才好?”
“三日?”萧元嘉只觉心头仿佛被棒槌重重一击,击出了人生百味,分不出甜酸苦辣。她分辨得出的只有一种极度不安的感觉,仿佛她抓不住什么的话,便此生此世再也找不着了。
她不知道这什么到底是什么东西。但她知道柴奉征正在用一种自我毁灭的方式去赌博。皇帝对他的处置还未传出,事情便还有转圜的余地--只是他已经被扣在宫里三天有余,这也代表他没有赌赢。
萧元嘉倏地站起身来,沉声问:“为何现在才跟我说?”
陈衍一呆,显然被她骤然转阴的脸色吓了一跳:“元嘉不是说和荆王没有任何关系么?”
“子安也说……莫要再用荆王的事来打扰你了。”
“只是我怕,荆王拥兵自重的荆州军毕竟是大将军和元嘉你的旧部,我不知道我们该不该做什--”
他话还没有说完,萧元嘉已经转身往内堂走去。不像上次拂袖而去那样故作优雅,而是动作匆匆,没有丝毫仪态,只是在迈着大步之间头也不回的扬声:“安乐公先回去吧。”
“我要更衣,入宫。”
第33章 33
建康的冬日下着绵绵细雨, 萧元嘉骑着疾风,又一次马不停蹄地踏上了入宫之路。
雨点轻轻的打在脸上,让她回想起三年前的那一次入宫。
那一次, 她是带着怎样的感情,单骑入宫?
她的父亲, 曾经是她人生里最坚固、最强壮的顶梁柱;她用了前十九年的时间仰慕他,渴望成为像他一样的人。然后在他「晓以大义」, 把她往宗室女子为国和亲的「正轨」上推的那一日开始,又对这个曾经作为自己价值支柱的父亲彻底失望。
在收到噩耗的那一刻, 她才发现原来在生死面前,一切的怨憎恨意都是那样的无力。无论她曾经对父亲有过多少的怨恨,甚至以为已经彻底粉碎的支柱, 原来一直都在。
而那些在失望和憎恨掩盖之下的爱,化成对所爱的人所珍视之物的守护,对他授予自己那些价值的坚持, 化成对命运不公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