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下之奴(89)
身后仿佛有炽热的目光快要在她的后背烧出两个窟窿,萧元嘉却是浑然不觉,只是颤声问:“三年前……”
发生什么事了?
她却问不出口。
既然已经知道答案,她又怎会问得出口?
三年前的江陵一役,便是她的父亲壮烈就义的那一役。
柴兆言集全国之力卷土重来,穷途末路的大陈根本没有丝毫胜算。她的父亲用折她脊梁的方法逼她回到安全的京师,然后与为其付出了一辈子的江陵一同赴死。
薛道明说过,萧大将军让他保住性命,投降周人。那些投降了的如今至少还好好活着,在接管荆州军的柴奉征手下官复原职甚至更高;面前的师傅也还活着,却不在荆王藩府的体制里,也不在荆州军中做事。
他的双腿伤上加伤,彻底废掉。他和薛道明大概不同,没有放弃抵抗,或者在放弃抵抗之前已经负上了最为沉重的代价。
而她的身后,昨夜和她摇了一夜的船舱的,却是当初的侵略者的亲弟弟,北周灭陈的受惠者之一。
第50章 50
“三年前……”
萧元嘉呢喃着说出了三个字, 声音颤抖得连自己也快要认不出来。
她半蹲在轮椅旁,需要抬头才能看到景策的脸,她却连头也不敢抬起, 欲盖弥彰地低头看着他徒有其表的双膝。
本来的问题已经问不下去,她只能换了一个问题。
“这些年来……”
她又问不下去了。
是问他这些年来都在哪里, 还是这些年来过得还好?
他人都坐在轮椅上了,过得还能怎样好?
而她, 又是站在怎样的立场上t,去关心这位曾经的师傅?
一个茍活下来的人, 三年前并没有与她并肩而战的荆州军站在负隅顽抗的前线上,三年后却重新走进侵略者的体制之中,而且还准备成为新的天家弟媳。
这时候无论表现出怎样的关心, 都与猫哭老鼠无异,未免太过虚伪。
男人默默地听着她开口又闭口,每一句都只是说了半句, 提起放在轮子上的手, 僵硬地抚抚她的头。过了不知多久, 他才缓缓启唇--
“三年前我带着骠骑营从江夏赶来驰援大将军,在江陵一役中重伤难愈, 本来就没有活着离开江陵的打算。”
“是大将军直接对我身边的亲兵下了命令,必须把我带出江陵。”
“我在建康城外有座庄子,他们把我带到那里,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年,每日听着城池沦陷、防线推移、守军投降的消息, 直到最后, 周人入城,陈公亲自出降。”
他的声音可谓真正的淡薄如水, 不带一丝感情。没有顾影自怜的慨叹,没有对命运不公的忿怒,没有对萧大将军或萧元嘉的感激或者怨恨,既不暖心却又并非冷漠,只是带着一种无法跨越的距离感。
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大将军三个字,却清清楚楚地烙在萧元嘉耳中。
又是萧大将军。又是她的父亲,非要拯救另一个本来应该与他同生共死的人。
她想起了四年前的自己,也想起了当年被自己送去外宅保护起来的萧璞,和因为被派去保护小郎君而得以“避过一劫”的薛道明等几人。
他们本来都不爱惜自己的性命。
却都阴差阳错的活了下来。
这阴差阳错,却都源自于一个必死的人,他用自己的最后一口气来为他们谋算而来。
“我明白的,师傅。”萧元嘉羽睫掩住的眼中掠过一丝痛苦,轻轻呢喃:“如果可以选择,我当年也宁愿傲骨铮铮的死在江陵。”
这一次,景策却很快便回应了。
“不,元嘉。你不明白。”
萧元嘉愕然抬首。男人似乎在笑,温和而疏离的笑容却比冷嘲热讽、打她骂她,甚至比怒容哭相都要让她感到难过。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抹微笑便能让她这么难过。也许是因为她已经知道他口中的“你不明白”,指的是她不明白什么。
“你如今可以放下过去,继续前行。”轮椅上的男人不再垂眸看她,目光越过她的头顶,直直指向了站在船尾的柴奉征。他倚栏而立,脸上是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只有故作轻松的站姿稍为有些不自然的僵硬。
在外人面前,柴奉征永远都是那副慵懒不羁的样子,就像他自己承认过的,成为一个变幻莫测的人,便是他已经习以为常的保命手段之一。
景策于他而言,只是一个属于萧元嘉过去的、自己却从不认识的外人。可是柴奉征于景策而言,却是代表着他自幼看着长大的萧元嘉对于那些自己和她父亲都一直相信的价值和坚持--的背叛。
他的小徒弟可以走出身为南陈战神、陈氏宗室的过去,甘心为敌人效命尽忠,都是因为这个心机惑主的昔日家奴、当今柴氏藩王。
“但是我做不到。”
景策的声音沉了下去,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
“就算整个天下都忘记了这片土地曾经是在大将军的守护之下,就算所有的人都可以若无其事的继续活着、继续前行,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反正无论是谁侵略了谁,无论现在是什么姓氏当政,都对大多数的人的生活没有丝毫影响。”
“可是我忘记不了,大将军是因何而死。”
萧元嘉怔怔地凝视着他。
她的父亲、景策的挚交,萧大将军是因何而死。
而她现在又在做什么。
她凭什么可以若无其事的继续前行,她凭什么可以不管不顾的与已成柴奉征的萧璞再续前缘,她凭什么可以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