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旻等了片刻，这才继续道：“其实，你的祖父当初还有挽回一切的机会，只是……”

源素臣下意识地咬紧了唇。

“他当初在外征战，却被匈奴首领乘虚而入挟持了妻子儿女作为要挟，一同被围困的亦有士卒家属。加上他们本就因为攻伐而疲惫不堪，实在无法再战。所以……”

源素臣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他选择了归降。最后也为了保全至亲至爱，甘愿被匈奴王杀害。”

岳旻道：“阿归，如若来日面临两难的是你，你会选什么？”

第074章 心上秋（三）

源素臣呼吸一瞬停滞, 半晌后才缓缓地吐出来了一口气。

“若选择背水一战，或许能有转机，但昔日至亲至爱便要命丧黄泉, ”岳旻道，“倘若选择投降, 或许能暂且保全家人，可这也无异于要为人鱼肉受人宰割。”

无论怎么选都是绝境。看似有所选择转圜的余地, 实则根本没有一点退路。

他的先祖已经做出了选择, 也让他看到了选择之后的结局。

这些年里源素臣很少回首南凉往事, 埋在心底的陈年旧伤他不愿过多提及。

源素臣停顿良久：“我哪一个都不会选。”

他话语刚落, 轮到岳旻微微一怔了。

“先生刚才说让我两者择其一, 可在我看来这两者并无太大区别, ”源素臣道，“士兵鞍马劳倦士气低迷，若选择背水一战，亦是全军覆没。”

“那么你……”

“我绝不会让自己沦落到这种境地，匈奴狼子野心，若我为王一定率先铲除此等外患，绝不会给他们威胁我的机会。施行仁义固然重要，但一味慈悲不过是给敌人喘息之机。既是大争之世, 那么该用铁血手腕之时就绝不能手软，否则只是自取灭亡。”

岳旻眸中震动，面前之人不像个年幼的孩子，更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永不熄灭。

他才是家纹上那只永不低头屈服的孤傲神鸟。

不知为何, 岳旻也觉得心间似有一团火烧，周身血液也在这孩子三言两语间沸腾起来。他很确信这个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学生, 日后会成为天下雄主。

只是……

岳旻忽而笑了起来，可眼眸却是一酸。

“先生，您……”源素臣一瞬犹豫，“是学生方才说错了什么吗？”

“不、不是……”岳旻道，“你答的很好。”

“先生只是觉得遗憾。你驰骋疆场，纵横天下之日，先生怕是没办法看到了。”

源素臣眼瞳一颤，岳旻却蹲下来和他平视，两手轻轻搭上了他的肩膀：“好孩子，朝你认定的路走下去吧。”

“对了，”岳旻转身取剑，“你父亲临走前，托我带给你一样东西。”

他捧出长剑，但见寒刃如冰如雪，吹发可断，实为上品：“这把剑是属于你的，不过还没有名字，你想叫它什么？”

金瞳中映着剑刃寒光，源素臣沉声道：“唤它，定九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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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素臣沉默地抚着定九韶墨黑的剑鞘，像是捧起故人的发，眸中竟有几分对于往昔的不舍。

身后脚步匆匆，他骤而回头。

源尚安沉默不言地立于房外，中天月色澄澈，两人便隔着地上门形的月光遥遥相望。

谁也没有主动打破沉寂，只是源尚安两三步上前，忽地一把抱住了源素臣。

源素臣顿了顿，这才想起来伸手回应。

两个人靠得如此之近，源素臣轻轻吸气，便能嗅到一股浅淡的落梅幽香。他指尖轻颤，脑海中不自觉地回想起岳旻的问题。

……如果当时面临两难选择的是你，你又会选什么？

曾经清晰的答案在此刻模糊不清，源素臣抱着他，一瞬间也只想抱着他，低声唤道：“尚安……”

回应他的声音也在颤抖：“……我在。”

两人略微分开彼此，可源素臣仍旧在源尚安的臂弯之中，听他轻声道：“我也想过了，此行凶险万分，一旦有所差错，便会牵连到爹爹和你。”

“所以我都想好了，以防万一，我可以舍弃家族姓氏，我也交代了师兄，带你们出城避难。无论如何都不会牵连到你们，否则……否则我，心中难安……”

他声音沙哑，源素臣骤然一怔，怀疑他刚才其实哭过。

“倘若我不幸失败，你……你一定要照顾好爹爹，”源尚安眼眶泛红，其间分明积蓄着泪水，“但是、但是你恐怕是这世界上为数不多还愿意相信源尚安不是什么佞臣走狗的人了。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求你为我立碑作传颂扬功德，但至少……至少来日能为我说句话就好。”

他说完的一刻闭上了眼睛，任由泪珠沿着脸颊滚落，却倏忽感觉到一方丝帕停在了面上，源尚安下意识地带着哭声喃喃：“谢谢……”

却没想到回应他的是源素臣决绝的话音：“我不走。我不会走的。”

源尚安睁开了眼睛，眸中满是讶异不解：“你……”

“……我不走，我和你一起留在洛阳，”源素臣直视着他的眼睛，给了他最坚定的回复，“无论你的计划是成是败，我都陪你走到最后。哪怕来日是血溅刑场，我这条命也陪你同去同归。”

源尚安一瞬呼吸急促错乱，心间似有巨浪翻涌滔天，却只感喉间酸涩，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不想丢下你一个人，我不想，”源素臣望着他哽咽难言的面容，眼眸里一瞬也是泛着泪光，“我不想再丢下你一个人，十五年已经……已经够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