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素臣道：“我刚来洛阳的时候没干什么太特殊的，又去学堂念了两三年的书。后来十四岁的时候因为骑射出众，被选上去宫中做了侍卫。不巧碰上宫殿走水，我领队灭火救了先帝一命，本以为有这样的功劳，他总该放我回去见你们一面，可没想到……”

源素臣的喉结动了动，默默避开了源尚安的眼神，难掩遗憾道：“可没想到我这功劳轻轻松松就被旁人顶替了去。我那时候不服气，想着明明只差一点，凭什么要我认这个结果。于是我直接告了上去，但我没有等来想要的公正，反而是身边人的疏远和冷淡。”

他停顿了少顷，似也觉得这样的往事哪怕只是回想起来都让人觉得压抑窒息。

源素臣眉头微蹙，又道：“每日面对着身边人异样的目光，我就知道这宫中我是待不下去了。我只能跟着奚将军暂且离开，可宫中的眼线如影随形，一刻也不会松懈。”

“我和奚将军帐下其他六个人组成了一队，”源素臣虽然没有详细报出名字，可源尚安也猜到了其中有封慈和寻微，“这些年来我们同吃同住，一起出入险境，说是同生共死毫不过分。”

他说到这里，忽地又换了一种薄凉的语气，冷冷嘲讽道：“那时候三哥周凌待我最好，不幸被围困的时候，也是他把自己的干粮分给我。可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人会是叛徒，会是奸细。”

源素臣一声讽笑，可笑意之间满是凄凉：“我带着百来人雨夜奔袭，亲手把他抓了回来。我本想拷问出一些线索，可他咬死不说。那我就只能杀了他，送他上路，用他的命来自证清白。”

仿佛一瞬闪回了腥味蔓延的审讯室，他的眉宇也和数年前的自己一样尽是可怖的冷光。

“……我恨这世上所有的叛徒，”源素臣闭上了眼睛，眉心抖动，胸口不住起伏，“可是、可是……”

他在这一瞬有万语千言，想要一股脑的倒出来，那股冲动叫他迫不及待地想让源尚安明白，他已经忍受够了孤独，他不想再看着身边人一一离开自己。

可恰恰是这样的时候，人往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源素臣一连喘了几口气，最后一把将源尚安抱进了怀里。

他半伏在源尚安身上，眼神热切而哀恸地盯着他的眉眼，随后缓缓俯身，把脸深深埋进了源尚安心口，颤声道：“不要离开我，不要……只丢下我一个人。”

他鲜少在人前露出来这样的姿态：脆弱、无助又茫茫然不知所措。

“不会的，”源尚安抱着他，伸手拨了拨他脑后的长发，“我爱你。”

“……可是，”源素臣没有松手，“可是你身子太不好了。”

他终于表述出来了那埋藏心底的恐惧：不是对权力的威压，不是对生死的胁迫，更不是对时移世易的无力。

他只是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人走在自己前头。

源尚安反而笑了起来：“是不大好，可总归还没到弱不禁风的地步。”

“你不信我的话，”源尚安又道，“我还能抱你起来呢，没你想的那样差。不信哪天你我试试。”

“我看我再活个四五十年，没什么大问题，”源尚安故意逗他，“到时候你都成老头子了，说不定还要扶着我才能走得动路呢。”

“再说了，咱们还有心愿没实现呢。”

源素臣闻言抬头，听见源尚安又拍了拍自己低声道：“你还记得么，那时候你我刚刚出狱，你就把我送到了医馆。”

源素臣喉间一热，他怎么会不记得。那时候源尚安浑身滚烫昏迷不醒，他在医馆里昏了多久，自己就守了多久。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源尚安才缓缓睁开眼睛，他勉勉强强喝了几口水，在源素臣怀里不住喃喃。

可惜他没什么力气，声音实在太过低微，源素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以后我再也不要过这样的日子了”。

……是啊，任人宰割命悬一线的日子，谁又能受得了呢？

源素臣想哄他，于是说不会的，咱们会过上好日子，可源尚安却决绝地摇了摇头，眼眸中是和年龄不相符的冷静。

他似下定了决心，低低道：“我要朝上走。”

源素臣一瞬下唇颤抖，莫名心酸，他抱紧了人，在源尚安耳畔回道：“……我们要朝上走。”

源尚安抱了抱他，在他额前轻轻一吻，笑问道：“咱们如今不是还没走到最高处吗？”

源素臣望着他，可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然而源尚安眼下不需要他多说什么，略微起身又吻上了源素臣的唇瓣，抚着他的发道：“你我一定走得比谁都稳。”

源素臣呼吸微微发颤，他两手撑着床板，凝视着源尚安久久无言，似乎恨不得要将他的容颜刻入脑海。

他伸手温柔地拂过源尚安的发顶，浅淡梅香缭绕在两人鼻尖，源素臣缓缓俯下身来，吻上了他的唇瓣。

他的动作很是轻柔，似乎此刻身下的是某种易碎的珍宝。即便已然到了情动之时，源素臣的一切动作却仍旧克制。

他要给他的不止是今夜，那是重达一生的誓言，还有漫长的往后余年。这一切都叫他不得不谨小慎微，生怕疏漏。

源素臣以拇指轻轻抚着源尚安的面颊，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

踌躇良久，他只蹭了蹭源尚安的鬓角，低声道：“别紧张，交给我就好。”

他们从未有过如此热切而坦然面对彼此的时刻，满心满眼唯有彼此，再也容不下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