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阑(180)
源尚安仍旧一言不发,默默无声地等待着什么。
须臾后果真有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似乎嫌弃地牢里的脏乱湿冷,特意披着斗篷。
入冬后干燥难耐,手上难免有皲裂痕迹,这人挖了块香膏涂抹开来,淡淡的幽香即刻随风散开。
源尚安一向喜欢焚香调香,因此对这些味道很是敏感。他立时朝铁门外望去,只见狱卒恭恭敬敬地道:“成公公怎么亲自来了?”
成聚收了手膏,笑道:“这可是朝廷要犯,怎能不谨慎些。陛下的意思是定罪量刑前绝不能出什么差错。”
狱卒应道:“公公放心,这都是分内的事。”
成聚不动声色收了他们孝敬的银两在手,旋即又缓缓绕到源尚安身前:“我奉令来看大人一眼,还望大人勿要见怪。”
源尚安依然平静如水无波无澜,没能让他体会到任何践踏旁人尊严的乐趣。
成聚也不着急,又道:“大人是头一遭来白鹭阁吧。正好,我这里有许多弟兄都能帮大人尽快适应此地。”
“大人好自为之。”
狱卒谦恭地送了成聚出门,转而冲源尚安道:“源大人,你也听到了,不是咱们想存心为难你,是上头有了要求不得不照办。”
他正要开门,却忽听后方一阵动静。
狱卒立刻跑了过去,见是有人前来探视,张口便要责骂。
可他借着光线看清此人身上衣衫,做工精细,价格不菲,心知来人家世地位绝对不低,于是赶忙换了张笑脸道:“这位大人是……”
叶杪对这趋炎附势的举措难掩厌恶,蹙眉问道:“我来找人,源尚安呢,他在什么地方?”
“我这就给您带路。”
叶杪一到门前便扒住了铁杆栏,急切唤道:“师兄、师兄?”
源尚安略带惊愕:“阿杪,你怎么来了?”
“……师兄这你就不用管了,我自有办法进来,”叶杪担忧道,“只是师兄,你现在怎么样?没有受伤吧。”
源尚安的目光越过叶杪看到了梅亦久,知道多半是他的主意。
“阿杪,”源尚安起身走近,“你听师兄说,这件事和你无关,你不要掺和进来。”
“怎么就和我无关了?”叶杪焦急道,“师兄,你不知道白鹭阁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不知道他们的手段……师兄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救你出来。”
“不用,我不需要,”源尚安隔着铁门握住了叶杪的手,“阿杪,你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要因为我跟任何人起冲突,你明白吗?”
“师兄……”
“不要做他们眼里的异类,否则你往后的日子会很难过,”源尚安用力抓住了叶杪的手腕,“阿杪,你答应我。”
叶杪眼圈一红,声色也随之哽咽:“我……”
源尚安伸手,如儿时那般摸了摸他的鬓发:“保护好自己。”
他转而又看向梅亦久,叶杪也明白源尚安有要事交代,于是暂且离开。
“二公子……”
源尚安还是头一回在梅亦久面上看到这副神情,他眸中惶恐与不安闪烁不休,似乎下一刻就会落下泪来。
他也牵过了梅亦久的手,这双手同叶杪不一样,十指和掌心都生出了老茧,一看便知是常年握刀拿剑不肯松懈的手。
梅亦久小心翼翼地捧着源尚安的手,似是担心手上厚茧会让他觉得不适。
源尚安凑近他耳边,轻轻道:“师兄,我要你帮我办一件事。”
他低声嘱咐,一步一步安排紧密详细,可梅亦久却是眸中震愕痛楚不堪:“不、不……二公子,我、我不能……”
“这是为了以防万一,我们必须留有后手,”源尚安声音轻柔仿若春风,“只有这样,才能在铁板一块的世家上,扎下一根致命的铁钉。”
梅亦久从未如此恐惧过什么东西,可他听清源尚安的话语之后却即刻被无边的痛苦和忧惧包围,逼得他节节败退连连摇头:“不……”
源尚安却全无惧色,在生死关头反而有一种与天一搏的气概,他轻笑道:“如果想要赢到最后,那么落子的一刻,自己也要有成为棋子的觉悟才行。”
“梅亦久,”源尚安咽下喉中不易觉察的轻微哽咽声,“接令,不容差错。”
“……是,二公子,我、我一定如你所言。”
源尚安点了点头:“好。”
“那样东西你带在身上了吗?”源尚安眼眸转了转,打量了下四周,“我如今需要用。”
梅亦久从袖口里拿出拇指大的药瓶,避着光和人塞进了源尚安手中,眸中却满是不忍。
源尚安没空为自己感到伤怀,他道:“事不宜迟,按我说的去做吧。”
梅亦久不舍地望了他最后一眼,转身而去,只留给他一道孤绝背影。
源尚安五指紧紧攥着药瓶,不觉指甲已然扎入掌心。
为今之计,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哎,来来来,开饭了啊。”
几名狱卒把卖相奇差的饭菜扔到了牢笼面前,也不打算开门,就居高临下地看着人爬过来抓着吃。
那些趴在地上狼吞虎咽的囚犯在他们眼里早已不算是人,只是猪狗一般卑微的畜生。
因为方才叶杪来了一遭,狱卒对待源尚安倒还算客气,难得伸手把饭碗推到了门内:“喏,吃吧。”
源尚安一语不发地盯着饭菜,右手却已然扣开塞子拿了药丸。
该狠心时他不会手软,即便是要拿刀捅向自己。
源尚安趁人不备,把药丸混入饭中,一口闷了下去,心口处立时传来了沉闷压抑感。他忍着胃部传来的阵阵抽痛,把剩下的残渣又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