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阑(179)
源尚安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一瞬怔忪:自己当真能熬过此劫吗?
因此他错过了沈静渊投来的目光,两人的处境已然颠倒翻转,昔日他刺杀暴露,源尚安居于高处轻而易举地拿捏自己。如今他却卷入阴谋无法脱身,生死全由他人掌控。
明明面对的是昔日仇敌,明明从前自己一直盼着他能有今天,可不知为何沈静渊望着他,却只觉得……
他辨别不出此刻心绪,是痛楚、怜悯、不忍,还是……
沈静渊捏紧了衣衫,开口的那一瞬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然而他的声音已经到了:“陛下,若说他投机取巧,臣弟相信,可若说他通敌叛国涉嫌谋反,臣弟……臣弟不信。”
他颤抖着唇瓣,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道:“陛下,臣弟知道他一向身子骨不佳,若动用重刑,怕是……”
源尚安惘然抬头,没想到沈静渊会主动给自己说话。
“世子殿下此言差矣,”那青年又道,“源大人是否有罪,不也能单看他平日里所作所为判定。”
他同柳淮之眼神交错,后者立即领会,那青年又道:“陛下,殿下,柳大人方才所言绝非臆测,微臣已找到了对应人证。”
众人目光立时汇聚在他身上,只听他拍了拍手,堂下便有人推推搡搡地带来了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源尚安喉间一哑:“高……阿麟……”
高应麟怯生生地看了一眼堂上的人,像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来。
沈湛问:“这是……”
柳淮之道:“陛下有所不知,当初源尚安深得高纫兰宠信,甚至还把自己的小儿子高应麟交给他教导。”
源尚安闭上了眼睛,咬住唇瓣不再开口。
见他如此,柳淮之以为他已然认命,不免舒心得意起来,连尾音也不由得上扬些许:“源尚安吶源尚安,你昔日教导徒弟忠孝礼义,怎不知道以身作则呢?”
随即又道:“陛下放心,高纫兰此子天生缺陷,心智不比旁人,微臣以为他不会说谎,也说不了谎。”
高应麟左看看右看看:“你、你们要做什么?”
“高公子,”柳淮之问道,“你是否曾经见过你师父和柔然之人于酒楼会面?”
高应麟本能地看了眼源尚安,柳淮之立刻道:“高公子,陛下面前希望你可以秉公直言,不要受到什么人的影响。”
“他、他……是,是去过,”高应麟支支吾吾,“但是我不知道什么柔然……”
“那天你在什么地方?”
“我、我就在隔间。”
“你如何确定隔壁的人是源尚安?”
“我、我从前和先生朝夕相对,太熟悉他的声音了……”
一听就能听出来。
“而且、而且那天……”高应麟还是忍不住想去看源尚安,又被柳淮之喝住才作罢,“那天我后来追下楼去,确实看到了他。”
刀笔吏飞速记录供词,柳淮之于此间隙道:“陛下,事已至此,微臣以为可以笃定源尚安与苏合私下有所密谋。”
沈湛心一冷:“你那天听到他说什么了吗?”
“我、我听的不是很清楚,但他们确实有说和亲什么的。”
柳淮之哼笑了声,转向源尚安:“你现在还有什么要说的?”
源尚安置若罔闻,不答一词。
“无话可说了是吧,我就知道,”柳淮之转而拜道,“陛下,微臣以为此事有人证实,已能确定十之八/九,恳请陛下下旨,将源尚安押入白鹭阁地牢等候发落!”
第097章 南冠草(五)
地牢里潮湿昏暗, 漆黑的石墙挡住了外界的一切生机和活气。牢笼上挂着的似也不是明灯,而是来自阴曹地府的鬼火。
负责清扫此地的中年男人对牢里时不时传来的凄厉嚎叫或是痛苦粗喘已然习以为常,从前他也许还会私下里叹息囚犯的命运, 而如今他早已练就了充耳不闻的本事。
来此地的人几乎不可能再有活着出去的机会,被抬出去的基本都是面目全非且遍体鳞伤的尸体。
中年人正清扫着地上的污渍, 身侧便有狱卒匆匆忙忙地拖走了个青年,这人以发覆面, 头歪在一边, 身上简直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 被拽出来的那一瞬还滴滴答答地淌着血, 在地上滴成了一串可怖的图腾。
这动静引来几个奄奄一息的犯人抬头打量, 他们像是从这死去的男人身上窥见了自己的结局, 囚笼里一时叹息四起。
中年人面无表情地扫掉了污血,晃到了最里的那间囚室。
他记得前几日这儿还没有人,因此不由得瞄了一眼。
而这第一眼看完,他就不由自主地瞄了第二眼。
这青年与旁人不同,只闭着眼睛静静靠在囚室拐角,自始至终都不曾大吼大叫或是痛哭流涕,即便到了如此绝境也仍旧举止有节,不失修养。
他第一眼看的是这人的轮廓, 第二眼瞧的是他的五官仪态。
不怪他一时移不开眼睛,这玄衣青年实在太过引人注目了,像是尊堆出来的雪人,与此地的阴冷肮脏格格不入。
中年人拿扫帚的手一顿, 很难得地叹了一口气。
进了这样的地方, 任他再是个神仙般的人物,也没几日好活了。
中年人的叹息只有那短短一瞬, 很快便又把他的生死命运抛之脑后,低头干起活来。他示意狱卒把铁门打开,自顾自地扫走了那间囚室里的污水和凌乱稻草。
这动静惊扰了源尚安,他从断续的睡梦里睁开眼睛,那双灰蓝瞳孔仍旧如宝石般璀璨。
他从前每日的公务便是和犯人打交道,因此对于地牢的环境再熟悉不过:腐烂、潮湿、阴暗、血腥与脏臭混杂,一点点扼杀掉人身上的所有活气生机,直至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