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阑(192)
而今他终要扯断金绳,负尽师友,一去不回。
“草民梅亦久,表字清时。叩见太后,叩见丞相。”
温令欢点了点头:“倒是生得一表人才。听柳主事说你武艺高强,就不知你办事时能有几分诚心诚意了。”
他眉飞入鬓,头戴玉冠,身姿挺拔潇洒,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好样貌。
“草民……”梅亦久眼瞳闪动,身侧烛火飘忽,“草民既已斩断前尘,从此之后自是俯首帖耳,无一不从。”
温令欢眉头一动:“如有违背?”
“……如有违背,天地不容。草民自当以命相还。”
梅亦久说罢俯身到底,触到徽音殿里薄凉的地砖。
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声音,梅亦久自幼听力不佳,方才温令欢和柳淮之的种种话语落入他耳中便是时远时近忽大忽小。
他只能斟酌着开口,以免冒犯。
宗楚宁打量了阵梅亦久身上的几道鞭痕,这结痂的伤口一看就知道施刑人动了真格,没有十天半个月绝对无法好透。
温令欢冲柳淮之扬眉,后者会意,起身走到梅亦久身前:“太后见你武艺高强,有提携之意。但有件事你必须要办好才成。”
梅亦久虔诚地维持着跪姿:“草民但凭太后吩咐。”
“好,”柳淮之道,“那么跟在源尚安身边的那个剑客,就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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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日城外一别后,乔沐苏没有机会再见一面源尚安。尽管从前落难时养成的本能一次次的告诫自己,如今应该回避明哲保身,他却仍旧不肯放下。
他趁着夜色扣响了费府的小门,门房面露疑惑:“你是……”
乔沐苏道:“烦请帮我找到费公子,您就和他说一个人,源尚安。”
门房半信半疑地前去通报,趁这个机会乔沐苏眼珠上下一转,只觉这府邸一片死气沉沉,说不出的压抑。
“找我?”
乔沐苏如饥渴之人望见了甘泉,立即上前求道:“费大人,如今故卿他蒙冤入狱,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被诬陷上叛国的罪名啊。”
“您那几日一直陪在他身边,总能为他说句话,再不济也——”
乔沐苏的话没说完,费潇已是面露难色。
他心底骤而一冷,犹如深陷寒冬:“费大人,你就当我、当我是求你。”
乔沐苏一时忘了礼节,上手抓住了费潇的两腕:“其他人根本不愿站出来为他说话,如今只有您……”
他作势要给费潇跪下,费潇惘然一惊,连忙扶住乔沐苏:“当不起、当不起……”
乔沐苏误以为有了希望:“大人——”
费潇眼神空洞而麻木,这尊躯体仿佛早已被抽干了魂魄,只剩下空空荡荡的一层皮肉:“对不住,我……”
“我帮不了你,你、你请回吧。”
乔沐苏拦着人不让走:“费大人,你……”
两人拉拉扯扯半天,最后引来了门房拽开乔沐苏的衣袖。
“行了行了,我说你别太过分了,赶紧回去吧。”
费潇眼神歉疚,至始至终不愿看他一眼。
乔沐苏不甘放弃:“费大人,你明明也知道他是蒙冤入狱,你也要和那些人一样,看着他硬生生被人逼死吗?”
“行了行了,我说你还有完没完啊,”门房不耐烦地推开乔沐苏,“从哪来回哪去,再不走我报官了啊。”
木门砰地一声合上,才露出片刻的希望一瞬又化为虚无。
“少爷,”门房是跟着老爷多年的人,此时此刻也不免想拿出些长辈架子,“老爷从前不是也说了吗,少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
“……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和我说了。”
门房嘴角一僵,从未见过费潇这种口气。
可他明明对管教都是逆来顺受的。
费潇并未看他,只道:“……忙、忙你的去,不要跟着我。”
没人注意到他眼角熏着浅红,氤氲着雾气,似乎下一刻眼泪就会决堤而出。
费潇不由得张开嘴喘气,他偷偷走到葛桃卿已经灭了灯的房前,却只颓丧地靠在石壁上一言不发。
冷意透过衣衫侵入脊背,他却浑然不觉。
对不起。
费潇在心底无声默念。他做不到。
自从他无意发现父亲和贺真往来书信之后,他便知道这件事彻查下去费家也脱不开关系。
自幼学过的忠孝礼义仿若化作了巨兽,一次次地在脑海里冲他怒吼:你不能做背叛家族的罪人,你不能做出卖父亲的不孝子。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一片朦胧间却觉得前方忽而亮起来了灯火。
浮萍轩内,葛桃卿点燃油灯:“我知道是你。”
费潇睁开眼睛,眼底的慌乱一览无余:“我……对不起,打扰你歇息了。”
葛桃卿含笑摇头,示意自己根本没有睡下。
她挥挥手示意婢女退下,随着最后一人走尽,她平日里为外人称道的温良贤淑也总算露出了疲倦悲哀的破绽。
“你我二人相识于学堂,却又匆匆分别,”葛桃卿道,“我想着再见你一面,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见你一面。”
也不会想到再见一面时,她已经被家人卖给了费潇的父亲做小妾。
费潇骤而转身,趁着还没人来,飞速把怀里一袋银钱塞到了葛桃卿手里:“你、你拿着这个,赶紧跑吧……这儿、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那袋钱像是被他带在身上许久了,只是在等一个拿出的机会,因此上头还挂着他难言的心意和一抹身上余温,沉甸甸的压在手上。
葛桃卿把这重量还了回去:“子深,你傻了吗?你以为我还能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