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阑(195)
纪含真知道成聚喜欢排场,于是今日好生准备了一番,两人高坐在上,裹着锦袍言笑晏晏。
“成公公怕是不知道,”纪含真道,“咱们这七十二道刑,个个有名——譬如这个么,就叫雪中梅。”
“原本是血中梅,就因人犯受刑之后遍身鲜血,犹如腊月寒梅。后来觉得这字不好,才换了个雪字,蹭个风雅。”
两人一阵嬉笑,成聚望着雪花:“瑞雪兆丰年嘛。”
“有道是瑞雪兆丰年嘛,”寒英园里热闹非凡,来来往往的士人相互道贺,香雾缭绕,寒气被堵在了富丽堂皇之外,半点也进不来,“今日适逢初雪,雅集于此,也算是一段佳话!”
众人一阵欢声笑语,齐齐望向中央的温琅,他却下意识看向哥哥温琳,得到首肯后才道:“诸位,既然今日天公作美,不如就以雪为题,击鼓传花饮酒赋诗,如何?”
“好,”柳弘率先响应,“雪乃高洁之物,正和我辈心之所向。”
温琅抱拳道:“既然在下做东,那便先行献丑了。”
他略一思忖,朗声道:“何处寻春影,西山雪未晴。峦峤多韫玉,天地少尘缨。”
“惭愧,惭愧,抛砖引玉之作,学艺不精,叫诸位见笑了!”
众人当即恭维,从前与他交好的柳涣之赞道:“玉华兄有此高志,倒叫我惭愧了。”
柳弘和其余几个同辈子弟故意起哄:“小叔,你也来一首!”
柳涣之哎了声:“还没击鼓呢,你着什么急。”
周遭又是一阵欢笑揶揄。
“的确是一场好雪。”
“……大人,”那汉子不得不停了手,抹了把汗,“他好像晕过去了。”
寒风不歇,雪片和地上蔓延开来的血迹混为一处。源尚安不受控制地发着抖,业已失去了最后一丝神志。
成聚停下了与纪含真的闲聊,快步上前用脚拨了拨他的脸:“你不会真给人打死了吧?”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咱们都是多年练出来的手艺,说留一口气一定会留一口气。”
纪含真吹了吹手上碎雪,哼笑道:“多半是装的,把他扔到雪地里。”
靴下积雪沙沙作响,仿若踏上绵软丝绸。
地牢里鲜血蔓延,相府内红云铺展。
成群结队的宾客满面堆笑,朝着宗楚宁连声道贺成亲之喜。
宗楚宁也满意地看着儿子和有些娇羞的儿媳,叹道:“确实是佳偶天成,佳偶天成吶。”
“哎,怎么不见常山王?”
仆从低语道:“王爷昨晚才新得一美人,今日怕是……”
宗楚宁哈哈一笑,摇了摇头。仆从又机灵道:“不过贺礼没忘,您瞧。”
“那就开宴吧。”
“听说丞相的儿子今日成亲?”温令欢才被两名少年伺候舒坦,此刻鼻音透着懒意,她挥挥手叫人下床。
“是,一早就选好了日子。”
温令欢略略昂首:“永禄,你去拿点银两,就当是一点心意了。”
“是。”
欢愉之后人便容易犯困,温令欢懒洋洋地闭上了眼,随口问道:“柳淮之说要审人,还没结束么……”
冰天雪地冻得源尚安止不住打颤,终于有一两声极为压抑的呼号冲破了咽喉。疼痛让他缩成一团,在茫茫雪地里抑制不住地翻滚,似乎这样能汲取些许暖意。
“如何,”耳畔响起纪含真慵懒的声音,“想起来什么了吗?”
血与地上片片玉屑混在一处,源尚安颤声道:“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畜生……”
纪含真觉得无聊:“下旨的人又不是我,你骂我是什么意思。”
源尚安抖了抖,张口时血沫吐出,已然到了极限。他眼前的世界随着口角鲜血流出,也彻底灰暗了下去。
第105章 飘零久(三)
纪含真顿了顿, 似是觉得没劲:“不是跟你说了吗,人不能弄死。”
那汉子低眉顺目道:“大人,咱们都控制着力道呢, 人绝不会死。估计……估计是冻得晕了。”
纪含真猛一挑眉,盯着人看, 叫那汉子心里发怵:“你他娘是说我叫人拖他出去还拖错了?”
“……不敢。”
他确实不敢,他知道敢说一句坏话就能被割了舌头。
“算他命好, ”纪含真叹道, “上头准许他再多活几日, 行刑前不能没命。”
他忽地有点感慨:“你说这是不是就叫命运不公?怎地别人就没有这般好运?老子还是头回听说动刑的时候要掂量人命的。”
那方才把源尚安打得遍体鳞伤的大汉此时此刻畏畏缩缩不敢接话, 活像头被拔了牙的野猪。
好在纪含真也不需要他回应, 又自言自语了阵:“到底还是命好, 能多活几日。”
他挥了挥手,像是赶狗:“拖回去吧。”
地上又是一阵沙沙响动,嫣红的血珠淌出来了一条腥味不散的小道。
“大人,”侍从进宝小心翼翼地递上一份供词,“大人,小的依照吩咐,找了个人仿冒他的笔迹认罪,您看看, 这样成不?”
纪含真抓过来扫了一眼,只觉得满纸的之乎者也看得他头疼,不由得骂道:“你他娘写那么多干什么?”
说着顺手砸了下进宝的脑袋。
“这不得交代干净,有前因后果才能叫人信服嘛。”
“喏, 拿去, ”纪含真又道,“趁着他还没醒, 想办法让他画押喽。”
进宝应了声是,立即转身回了地牢。
源尚安趴在杂乱无章的稻草上,全身上下烫得惊人,似已坠入刀山火海之中不能脱身。
他断断续续地喘着气,大颗大颗的冷汗沿着额角不停坠落。源尚安意识模糊,恍惚间只觉自己置身刑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刀刃剖开血肉心房,飞速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