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7)

我忽然惊觉，我这半生中出现最多的人，是我哥。

方文轩教我念诗，方文轩替我点灯，方文轩给我承诺……

方文轩因我而死。

我这辈子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忘恩负义，如此不知好歹。

如此可笑，如此狼狈。

地上的雨水浸湿了我的衣裳，半生匆匆倏忽而过，我第一次放下所谓的骄傲和体面，放过了自己。

我一直把自己绷得成了弓弦，却忘了弦如利刃，无人敢触碰。

一个趔趄，我就活得格外惨烈。

可我明明痛到麻木，还可笑的以为自己宁愿惨烈。

我说道不同就永远别再相见。

可如今甘愿上刀山下火海，只想再见他一面。

再见我哥一面。

于是从此刻起，名为死亡的阴影才笼罩在我心上，盘桓成一座嶙峋的高山，这时我才感受到，死亡的魅力到底是什么。

我会开始逐渐忘记我哥，先从他的缺点开始。

然后忘记他的声音，他的形貌，最后只记得慰我匆匆半生的，自由如风的故人的眼眸。

只记得他的温柔。

再在某个午夜的梦里，惊觉不知何时起我和我哥已大道两头，各自远走。

“……”

我明明从未想过要与他分辔。

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夜雨寒凉，寒气从地面升起侵染了我，但我只是在玄关怔忪的坐着，直到月上中天，星辰也从窗户照亮我，我坐在一地星辉中，陷入了一场睡眠。

和一个潮湿的梦。

……

我竟然梦到哑巴了。

我满身雨水，他也浑身潮湿，相顾无言，谁也没说话。

其实我们真的没什么可说的，我是捡回来的养子，他是捡回来的哑巴。

“黎少安，你的爱到底是什么？”

哑巴摇摇头，抬手跟我比划。

你、还、不懂、爱。

他说我还不懂爱，我确实不懂。

我又换了个问题：“那你能不能告诉我。”

“我的爱又是什么？”

哑巴还是摇头。

你的、爱、自己、找。

一点也不客气呢。

“我真的……会有爱吗？”

我感受不到自己的爱，更感受不到来自别人的爱，

我能找到吗？

这回哑巴点头了。

你、有。

他说，我有爱。

那我一定能找到。

一定能。

……

天寒岁暮，雪落满窗台，昨夜落满我的肩头眉睫。

今日生病，居家办公。

或许是真的需要休息，我的工作做了一半，不知不觉缓缓合上了合上了眼睛，伏案睡着了。

一个梦境，一场高烧。

我终于梦见我哥了。

没上刀山，没下火海，我又见到他了。

方文轩依旧像来去自由的路过的风，只是这次偶然路过了我的梦。

“文彬，好久不见。”

只一声轻描淡写的好久不见，就能让我心口鼓胀的说不出一句话。

我不知道爱到底是什么。

但我想，我应该是爱他的。

应该吧。

不重要了。

我哥死了。

至此这场死亡才成为了一个闭环，在我心中烙印下一朵名为遗憾的花。

方文轩是一个贯穿了我整整半生的遗憾，可惜我懂得太晚，他又走得太早。

“哥。”在梦醒之前，我轻声开口，生怕惊碎这半个将要醒来的梦。

“我想你了。”

从今往后，每当雨夜或雪天，只要我在梦里，我都会想起你。

……

原来我也有七情六欲，我也会爱上什么。

黎少安的爱是孤注一掷的缠绵悱恻。

方文轩的爱是毫无底线的纵容与偏爱。

我的爱是一场茫然若失的遗憾。

或者一次高烧。

哥，我开始想你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这个小短篇的正文部分就写完啦！可以蹲番外，这两天会陆续发出来的！

如果可以……我的长篇也可以看的！

少安（一）

我叫黎少安，是个天生的哑巴。

我出生在一个富庶的家族，勉强算个少爷，但所有人都觉得我不该长大，不该被爱，可我偏不受他们影响，我不需要那些人的爱，我只想离开这个冷漠的地方。

于是在我二十岁那年，我假意顺着那几个我连名字的记不住的堂亲，终于被他们丢在了离家族不知道多远的深山里。

我从满地狼藉中站起来，擦掉身上擦伤的伤口上的尘土和落叶，一瘸一拐的拖着崴伤的脚踝往山外走。

我一定要报复回来，我那时这样想。

然后就这一瞬间出神，我不慎一脚踩空，身体一歪栽进了更深的山坳，还遗失了从小带着的玉佩。

昏迷之前，我最后想，能活着出去我一定要摆脱这幅孱弱的身子。

然后我就真的活着出去了。

方文轩，他叫这个名字。

傻呵呵的大少爷不知道为什么跑到这鸟都不拉屎的穷乡僻壤里，嘴里说是探险，然后没走几步就在山路尽头捡到了奄奄一息的我。

这个天真的少爷就直接把我捡上了车，险也不探了带着我直接去了最近的村子里找人给我治伤，看我比看自己眼珠子还小心。

整整一个星期。

尽管我已经明确跟他表示了我是个哑巴，但他还是不厌其烦的跟我说话。

我不能说话，就靠在床头听他讲他天南海北到处探险的故事，才没几天，我好像就有些离不开他了。

那是我遇到他的第四天。

那天雨很大，他从外面回来整个人都淋湿了，我提醒他了，可能要下雨了，最好不要出门，但他手语学的一知半解的几乎什么都看不懂，所以他就傻了吧唧的被大雨淋了个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