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恰如天上月(181)

作者: 夜雪湖山 阅读记录

“阿父……”

“我没问你!”

韶音刚一开口便被谢太傅沉声打断,见父亲神色前所未有地严厉,一时便噤了声。

李勖安抚地看了她一眼,斟酌回道:“岳父也知,此次与何氏之战只能赢、不能败,既举全国之兵,粮草亦必得有充足准备,此非为一时之用,实乃长久之策也。是以李勖以为,应在大军开拔前尽快将土地人口重新清丈造册,如此方能稳定军心。”

此话一出,满堂交谈顿时沉寂,谢家各枝耆老青壮均紧张地看着翁婿二人。

谢太傅笑了笑,“你说的不错,只怕时不待人。”

李勖立刻拱手道:“据我所知,谢氏田亩、人口均占本郡半数以上,若得岳父首肯,李勖斗胆请求将族中账册借给州府一用,如此一来,想必清丈之事很快就能结束。”

言外未尽之意很明白,谢氏主动上交,自行削减僮仆土地,免了兵戈相见。

自然,什么账册销毁之语都是托词罢了。

落针可闻的厅堂里顿时沸腾起来,谢氏族人议论纷纷。

谢太傅仍保持着慈和的微笑,静静地端详自己这个唯一的女婿。

本事不凡之人必也有不凡的野心,当初择婿之时,谢太傅便隐约预料到了会有这一日。

能耐和听话不可兼得,他思来想去,还是选了个有能耐的。

李勖要的不止是一个方伯的名头,他要的是实实在在的权力,要彻底掌握整个浙东,将王家、谢家这些门户在会稽的势力通通攥在手里。

一年前他便有这个潜力,而如今,他已有了这个实力。

谢太傅这一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相人,今日看来,这个女婿果真如他当时料想的一般无二。

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怒。

谢太傅看着女儿担忧的一张小脸,最终只觉无可奈何。

世事总归在变,没有千古不衰的家族,也没有永不移易的郡望,人事尽到最后也不过是顺应天命。

“损益盈虚,与时偕行。”

谢太傅声音浑厚,钟鼓一般歇了满堂喧哗,“世道变,谢氏也得跟着变。存之,你去吧,早些将事情办妥,早些出征。存亡在此一战,绝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后半句陡然严厉。

李勖肃然下拜,“多谢岳父!”正待起身离去,谢太傅忽然又将他叫住,“今日时辰不早,也不急在这一时,你跟我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翁婿俩连同谢迎三人前后入了静室。

谢公摒退下人,温和地教李勖坐。

“若是在平时,你们婚后三月就该归宁,如今战事频仍、时局动荡,我们翁婿二人也难得相见。听闻你近日读了不少书,今日既然聚首,咱们便随意谈谈诗书。”

李勖一愣,没想到谢太傅一开口说的竟然是这个。

“不瞒岳父,我能识得文牍、写得书信,这还是多亏了阿纨,如今也不过是读些兵法和史书,每遇文意晦涩处,常常自觉资质浅陋,恐怕是经受不起岳父的考教。”

“诶,不必紧张。”谢公摆手笑道,“人的心性见识未必就与读书多寡有关,咱们只是随意谈论,又不是察举征辟,你心里怎么想,嘴里如何答便是。”

李勖应是。

谢公轻摇麈尾,缓缓道:“本朝之祸始于八王之乱,今人钩沉往事,往往持有两议,一曰祸根在后宫乱政,一曰在士族清谈误国。你怎么看啊?”

“二世之国,虽有外戚干政,庸官尸位,然老臣尚在,国库初盈,唯阙一雄主耳。小婿浅薄,以为祸根实在君王无能。”

李勖答的不假思索。

谢太傅微微一笑,“你既说到君主,那我们就来议一议为君之道。法家、儒家主张有为而治,至于本朝,玄学大兴,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相应地,评价君主的标准也就有了变化。譬如本朝郭象就认为,圣明君主当无迹、无心、无为,也就是无为而治。有为无为,这二者孰优孰劣,你来说说。”

李勖敛眉沉吟,半晌道:“儒法玄诸子百家经注浩繁,李勖连一部论语都未曾读过,不敢在岳父面前妄加议论。不过据我所知,郭象此人虽主张君主无为,自己却是个任职当权之人。那么所谓的无为而治,说得再明白些,就是君王垂拱、臣子擅权罢了。”

自然,还可以说得更透彻些,那便是君王垂拱,士族擅权。

谢太傅笑了起来。

“圣人说观其言还要察其行,你虽未读过论语,倒是自己就领会了这个道理,不错。”

李勖为他筛了一觞酒。

谢太傅喝了一口,又道:“嗯,咱们还是照你说的往下议,你刚才提到臣子,须知历朝历代选贤举能皆有标准,谓忠孝、谓德才,可是自古忠孝两难全,德才极难兼备,这便又生出忠与孝、德与才孰先孰后的争论。存之,这个问题,你怎么看待?”

谢迎一直在旁边沉默地听着,直到这会方才笑道:“单独一个忠孝之辩,即可成为一试之题,洋洒千言恐怕还不能说透,阿父却又加上个德才之辩,教人一起答两个,可知是难为人了。”

静室只烧了一盏落地的摇枝灯,谢迎离得近,头上白玉冠被照得接近透明,一张明秀面孔愈发显得温和平正,看起来颇有些古君子之风。李勖与他并排而坐,同样的年轻面孔,轮廓却更深邃,气度更是迥异。

谢太傅看得心中一叹。

李勖道:“如青山所言,这两个问题着实不好回答,不过我想,岳父将这两个问题合在一处必有道理,李勖试为一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