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天上月(182)
“先说忠孝。古人云,’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前,当无疑义,然而本朝却格外推崇孝道,似乎有……亲先于君、孝先于忠之意。至于德才之辩,魏武帝时唯才是举,所谓’治平尚德行,有事尚功能’,到了本朝则又反其道而行之,官员鄙薄事功,中正品第则以出身为重,德行其次,才能最次。岳父将这两个问题合二为一,大约是想问李勖,本朝为何有此一变。”
谢太傅深深地看着他,“为何?”
烛影投射在地下所铺的桃笙之上,随着人的呼吸而微微颤动,李勖看着乱影,一时沉吟。
司马氏篡权弑君,自然无颜再提忠诚,只能推崇孝道,此为风气之肇始;门阀士族崇孝抑忠,自是有样学样,个个皆以家族利益为先,社稷次之;九品官人法则以门第为依据,进一步垄断仕途,为阀阅增色。
说来说去,根子仍在四个字:门阀士族。
可门阀又何以能与司马氏共天下?
李勖眉目微缩,不觉间露出锐利之色,沉声道:“小婿以为,种种非常之变,皆因司马氏得国不正。”
这话顿时惹得谢迎大惊失色,“存之慎言!”
谢太傅倒是面色不该,追问道:“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依你之见,忠孝、德才,到底孰高孰低?”
李勖未曾多想,笑着拱手道:“岳父大人这回可将我问住了,窃以为,忠孝德才并无一定之评,哪个于我有利,我便以哪个为先就是了!”
谢太傅面色微变,良久无语,手中麈尾一时静止。
李勖心思一动,“方才岳父问了我三个问题,我心里也有一事不明,恳请岳父指教。”
谢太傅抬眼,神色已恢复如常,“你说吧。”
……
谢迎将人送出门外,一回到静室,谢太傅便问他,“六郎,你觉得方才他的答对如何?”
谢迎饮了一口驱寒的椒柏酒,搓着手道:“存之从不讳言学问浅薄,倒是极为坦率。可毕竟是行伍之人,说起话来口无遮拦,答对亦无甚法度。譬如忠孝之辩,他若是读过礼记,这问题自可迎刃而解,’门内之政恩掩义,门外之政义断恩’……”
“父亲,您笑什么?”谢迎忽然住了口,疑惑地看着谢太傅。
谢太傅边笑边摇头,麈尾点在他额上,“你呀,书生之见!”
“……那存之呢?”
“他?”谢太傅看了儿子一眼,淡淡道:“他看待事物的方式与常人不同。你还在想孰是孰非,他已经在想,如何取而用之。你以为,这是什么心术?”
谢迎怔住,“什么心术?”
蜡短焰长,黯淡火光之下,儿子的面孔年轻得耀眼,一双眼黑白分明,谢太傅觉得自己又老了几分,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六郎,为父今天说的话你要牢记在心。我在世时,谢家仍要力图保住祖宗荣耀,听天命,尽人事;我过世以后,你就是谢氏的家主,届时你千万记得,凡事莫要与你妹婿相争。”
谢迎还未想通父亲之前那句话,人便再一次怔住。
忽然,谢五带着一身寒气从外而入,衣衫带起的风几乎将残烛吹灭。明暗驳杂中,谢太傅听着他附耳密语,脸色陡变。
谢迎还从未见过父亲脸上出现这样难看的神色,急切道:“阿父,出了何事?”
谢太傅面上的褶皱全都聚在了一处,似乎是在紧急商议对策。
“唉,也没什么,预料之中,是西线又败了。”
半晌后,他答道,语气如常沉缓,动作却甚急,话音才落人就到了门口。
两只笏头履在门外摆放得整整齐齐,他却无论如何也穿不上。
谢迎压抑着惊惶,跪下去,一一为他穿好,感觉到他扶着自己肩膀的手在微微颤抖。
……
夜里又下起了雪,粒粒似霰,落地成沙。
春在堂灯火辉煌,在夜雪里看着,像是会稽山手中提着的一只巨大灯盏,将方圆几里照得亮如白昼。
门前空地上铺了一层雪沙,都督府的马车停在此处。
李勖才要携着韶音登车,忽听到谢迎从后高声呼唤,“存之!阿纨!”
二人双双驻足回望。
“唉,西线又有败讯传回,阿父一听就坐不住了,连夜就要赶回建康。”谢迎走到近前,有些无奈道。
韶音不由皱眉,“这样寒冷的天气如何能赶路?再急也不急在这一夜。”
“阿父的脾气你如何不知?莫要劝了,去送送他吧。”
谢太傅意思坚决,李勖和韶音挽留不得,只得由他。
临到城门,谢太傅旧话重提:“存之,建康已危在旦夕,不可再耽搁了!”
李勖颔首,神色郑重道:“岳父放心,李勖明白。”
谢太傅点点头,拍着他的肩道:“有你* 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转头看向泪眼盈盈的爱女,复又慈爱一笑,“都已经嫁人了,还这样动不动就哭鼻子,丢不丢人!”
“阿父怎地这么快就要走……”
韶音抽抽搭搭地牵着他的衣袖不放。
自她婚后,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见过父亲,从前十几年里,何曾有过这样长的分别。
谢太傅身兼父母,爱女之情更甚常人,见她如此不舍,亦湿润了眼眶。
“罢了罢了,就让她上车送我一程,我们父女也有许久没有好好说说话了。”
李勖只得应是,回头召人备马。
“夜深雪大,一来一回难免耽搁,你就不必送我了。”谢太傅不要他送,“天亮时大约走到钱塘,届时我自会派可靠之人将她送回,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