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天上月(200)
话音才落,万道飞矢犹如蝗虫般朝着那个宁死不折的败军之将扑去,徐凌面朝烈日,闭上双目,坦然等待死亡的到来。
耳畔有羽箭破空的锐鸣,一声接着一声穿过,接着便是噼里啪啦的钝响,他的前胸后背犹如两面鼙鼓,被千万枝飞箭密麻敲击。
徐凌蓦然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周围已经落了一地的羽箭,而那些箭却都被人提前拗去了箭簇!
他猛地朝上官云身后那人看去,只见他目光炯炯,朝着自己微笑道:“徐将军曾在阵前立下重誓,若不能手刃李某,为兄弟报仇,必当万箭穿心而死。今朝既已应誓,也算无愧于故人,是否也该放下前尘,且看来日?”
徐凌怔然。
就在这时,一匹浑身金粉流光的宝驹自废墟里奔驰而来,越过道道断壁残垣,踏过一地的砖头瓦砾,到李勖身前停蹄,“咴咴”一声,以头蹭他的脸,不停地舔他,依依之情胜于人言。
这马正是李勖先前赠与徐凌的汗血宝马。
徐凌对它珍爱至极,城中粮草短缺,他便以自己的口粮相饲,哪知这马儿思念旧主心切,一连几日不吃不喝,险些没命。后来无论他怎么亲近安抚,它始终不肯认主,一脱了缰绳就想逃走。
李军攻入临海之前,徐凌抚摸了它许久,最后亲自为它卸了一身羁束,教它自去寻主。
宝马果然通晓人意,它大约是出城后苦寻李勖不得,又循着气息找到了此处。
李勖双手抱住大宛马的头,在它额上亲了一口,又在它耳边说了句什么,那马儿便渐渐停止了撒欢,只是依恋地紧贴他而站。
徐凌眼见这一幕,不由长叹一声:“宝马亦识英雄,徐某不如也。”
说罢忽然双膝跪地,流泪道:“将军擒我放我,败我赦我,对我仁至义尽,徐凌若再不归降,当为天下有识之士耻笑!”一个头磕到地上,“徐凌愿为主公驱驰,赴荡蹈火,在所不辞!”
李勖开怀大笑,急步上前将他扶起,“得霄云一人,胜过千军万马。”随后与他携手而行,朗声吩咐左右,“回营设宴,某要为徐将军接风洗尘!”
徐凌心中感动不已,又拱手道:“徐凌还有一不情之请,望主公恩准。”
李勖笑道:“你说。”
徐凌面露愧色,“大宛马是当世龙驹,徐凌不能驾驭。恳请主公别赐一马,好教徐凌心安。”
李勖自然不会答应,“既已赠出,如何还有索回之理。畜牲而已,霄云不必思虑太多。”
上官云左右看看,忽然小跑着将孔家所献的踏雪牵来,笑嘻嘻道:“主公看重将军,必然不肯收回所赠,可如此一来,马儿和徐将军又都为难,上官云倒是想出个两全之法,主公恕罪,徐将军姑且一听。将军请看这匹踏雪,它也是主公的坐骑,可日行八百夜行六百,绝不在大宛马之下,你可还满意?”
徐凌哪有不满意的,当下又重新下跪谢过。
李勖将他扶住,含笑看了上官云一眼,一跃上了大宛马背。
“回营!”
令官相继吹起凯旋的号角,昂扬而振奋的鼓乐声里,一行人马踏着浅浅春草,走入早春明朗的日色之中。
……
李勖回房时已经是第二日的黎明时分了。
他虽滴酒未沾,在酒气冲天的汉子们中间浸了一整夜,这会儿也有些熏熏然。
“是你教我恶心。”
这话像句魔咒,出了她的口,入了他的耳,脑海中盘桓不去,征战时勉强压下,这会儿被酒气一催,又上了头。
廊道两侧缠枝灯下跪着守夜的婢女,身影交互成一条静谧的通路,李勖穿过这条通路,进入卧房,轻轻坐在榻上。等她醒了,他要立刻向她求证,她说的话到底是不是那个意思。
韶音睡得正香,他不在侧,被子尽是她一个人的,一条腿伸直了,一条腿蜷着,将被子紧紧搂在怀里,像是谁要与她抢一样。
她许是睡得冷了,嗯哼一声,手下意识地寻找遮盖之物,被自己藏起来的东西哪能找得到,于是那两条眉毛便不自觉地皱了,看着有些委屈。
李勖好笑地帮了她一把,她翻了身,换了个仰卧的姿势继续好梦,覆在小腹上的锦被看起来光滑而平坦。
李勖的目光落在那处,伸出手去摸了摸,看着她娇憨的睡颜,转念又怀疑起自己的猜测来。
楼船上的情形刻骨铭心,她该是被自己气得狠了,伤心得狠了,才会那般行事。
或许她说的就是字面意思呢?
从前他一回府,她便像只小鸟一般老远飞扑过来,如今却是淡淡的,一步步行得稳当,好像是只为了看看他是否还活着,看过一眼便放了心,再没有旁的话了。
有孕固然可以解释,若是真的厌了,似乎也能说得通。
李勖带惯了兵,凡事总将坏处想到前面,不打无准备之仗。万一她真的厌了自己,他得想个法子将她的心再抢回来。
他想得煎熬,韶音却不知梦到了什么,微微弯了唇角,嘴里模糊地吐出个字,听着好像是“吃”。
李勖忽然恨得牙痒痒,很想将她唤醒,是死是活,赶紧给个痛快。
她却又翻了个身,用后脑勺对着他,纱衣早就滚得不能弊体,圆润的臀有一半裸在外头。
李勖手也跟着痒了,有种在上面拍一巴掌的冲动,忍了又忍,还是叹了口气,又给她盖了一回被子。
韶音的确做了个美梦。
白日里食欲不振,闻见什么都想吐,睡梦里却胃口大开,见什么都馋。她梦见了京口营房里的大碗小炒,看着红红绿绿泛着油花的菹菜炒肉馋得直流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