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师娘娘顺风顺水(167)
尚君宜犹记得那是个爱穿浅红的女子,那时的赵西亭不过四品,尚君宜大胜归来封在三司,自此长住姚京。
尚勤鸣练就一身钻狗洞的本领,才七岁的尚婉见样学样跟在他后面离了家。
街上到处都是新鲜玩意,她身上的贵重东西被不坏好心的人顺了干净,尚婉晓得怕了,要去三司找他。官署的人都不认识她,尚君宜也正好不在。
尚婉哇的一声哭起来,爹爹的喊个不停。
官署里都是大老爷们,连侍从都是男的,一群人对着尚婉束手无策。
正好孙惠来给赵西亭送饭,听闻经过后主动揽下安抚她的差事。
尚婉很喜欢她,抱了会儿就不肯撒手。
孙惠只好留门房一道口信,将她带到赵西亭的值房。
恰好那日,官署里头院子开了大片花,引得狭蝶穿巡,霎是好看。
吃了糕点后,孙惠带着尚婉在院子里头扑蝶,两个人笑声连连。
赵西亭原想训斥她太吵,出来看了会儿后,隔着窗摊开笔墨,绘了如今挂在书房的那副扑蝶图,也成了孙惠唯一一张画像。
尚君宜没忍心说。
尚婉应该不记得孙惠了,她那时还很小。
但想这些又没什么意思,孙惠死了许久,尚婉也不在人世了。
尚君宜觉得,尚婉应该当时很喜欢她,她在家里从不要嬷嬷们抱。
“你不用多想。”赵西亭说:“只是替阿惠看她一眼。”
右相府门口罗雀,他居然还愿意来。
尚君宜长长一叹:“……她形容不大好,要不你上两柱香吧,也当全了尊夫人的心意。”
赵西亭笑了下没说话。
他在婉拒。
这份坚决让尚君宜心中几分唏嘘。
奉了半生的尊主弃他如敝履,斗了半生的宿敌对他怀敬意。
“不过。”赵西亭很自然地拿起桌上唯一一个手炉,问他:“你做了什么,惹得陛下如此动怒?”
尚君宜沉默了。
赵西亭:“不好说?”
尚君宜抬头,气势不弱:“你其实是为了问这个的吧?”
赵西亭轻笑:“只是有些兔死狐悲。”
尚君宜跟了他这么多年,陈照月是走狗,那他就是马前卒,徐舒剑锋所指之处,尚君宜不惜性命也要到达。如此忠心,为了魏武侯等人,纵他们踩踏尚君宜体面。
当官的人,最看重的就是体面。
“兔死狐悲?”尚君宜的眉头深深皱起,口吻中带着一丝奇异的自信:“陛下不会杀我。”
从伴读之时算起,他在他身边陪了四十余年,感情深厚,更何况尚君宜代表的不仅仅是他自己,更是他身后的世家。
就像赵西亭,他是寒门入仕的标志,自他之后尹朝广开科举,奉学识为贵,擢天下英才。
赵西亭把手炉塞回他手中,唇边勾起一丝冷嘲。
他不说,尚君宜却好奇了。
“我和陛下之间……”
“你们是奴与主。”
赵西亭开口说的话,将尚君宜浑身血都抽干了,紧接着又一股怒气急剧攀升。
奴?
自打出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听别人说他是奴的!
“你真傻还是假傻?”赵西亭疑惑地问:“逢承善、陈照月,这两个人的遭遇,和你如今有何不同?”
叶笛
如刀般直白的质问,立时剖开隐幸,丑恶虚伪的真实大白天下,宛如洪吕大钟,声声发聩。
直到赵西亭敬香离开,尚君宜都没再说一句话。
尚勤鸣送客回来,见他背手立于游廊下,心事重重。
“爹,在想什么?”
尚君宜被他唤回神,摇了摇头。
“没事。”
“葬师拟了丧宴的单子,我已经着人去买了,孩子的名单请族老提点,列了三五个,过几日我同您一起看看。”
尚勤明与他并肩往后院讲起今日的丧礼种种,提到了两个人:“太子妃今日来访,给妹妹上了香,陈指挥使在随从之列。”
“只来了咱们家?”
“陈指挥使护送太子妃,应该是都去了。”
自打芳卉殿塌,林汝的日子极其难过,接受封赏的是男人,伤心女儿之死的是女人,林国公府的亲眷在姚京各色宴会上处处受挫,干脆闭门谢客。
亲自出宫明敬,也是无奈缓和之举。
尚君宜推敲片刻,默然无声。
与此同时,姚京城外城门。
细雪如盐,密密扬撒,风剐得人面皮作痛,百姓们窝在家中,行道上人迹罕至。
一辆湛青油布蒙紧的马车冒着风雪赶路,马儿的四个蹄子都用牛皮紧紧包住,底下似有磨损,瞧样子急着赶路,在唯一的畜力上舍得下本钱。
油布一掀,里头钻出个交付文书和银钱的人,待城门郎查看无误后,一个塞了点银子,聊起今日的姚京来。
冬日城中油水少,青年给的大方,他们少不得漏了些消息,直到后面人催促,才止了话头。
青年钻回油布车,赶车的人挥鞭,车轮再度转起,留下两道深深的辙印。
“冷死我了!”
这么点功夫就冻僵了手,周时延把桌上的手炉捞回怀中,贴着胸口暖。
姚京不愧是尹朝都城,长街上的商户挂着漫漫旌旗,货郎挑担叫卖糖人百物,街道上的落雪被扫尽,露出苍朴的青石板。
周时延瞧着有趣,立刻就想下车,想起车上的另一人,悻悻收手。
“你真要跟着我一道?”
话里有些不死心的挣扎。
那人一身青素,是尹朝最常见的交领长袍,头戴翅羽纱帽,捧着手炉的双手骨肉均亭,霎是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