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令行(121)
沈遇猛地回头:“对啊!我怎么没想到!”他顿扔了筷子,这就要打算回兰陵去,将此等妙计同宋润止商议上报内阁去。
裴渡却拦下他,“你醉了。回去歇着。”
“我没醉。”沈遇嘟囔了句,定眼愣愣地望着他,好半天才认出了他那般,说:“原来是你啊。正好,走!去巡抚衙门,我们去找宋中丞说一说翻修官渠的事!”
他分明就是醉了,说话嗓门都大了起来。
裴渡放柔了语气说:“沈宴清,你瞧瞧时辰,现在宋中丞已经下差了。而且,你莫不是忘了向他提延长运河的建议,被张阁老递信驳了下来,说资金不够。”
资金不够?呵,这话沈遇听了只想笑。
他是运河总监,为着能胜任此职他早有准备,事关工部的一切财账他都过目过,提出的建议绝非空口白话,实属是早有准备有理有据!
张阁老为什么驳他?怕麻烦,嫌劳累,想尽快了结运河一工免得林党捣乱,更重要的是祁王爷办事向来求稳,他们得乱刀砍乱麻早早向圣上邀功呢。
“这是两码事。”沈遇皱眉,拽拉上了裴渡的胳膊,说:“他们可以再驳我,但我不能不提。你同我去!”
裴渡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手给抽出来,道:“别拗。你是张阁老指派来的,当务之急是抚慰反农,监督工程,安置移民,你又何必再多此一举,去操心这些无关紧要之事?”
“这怎么能是无关紧要呢!”沈遇瞪眼。
禾东很乱,上到官场朝员下至黎民百姓,弊病尤多。甚至可以说千头万绪,若想刨根沈遇甚至可以说根本是无从下手,连宋润止都说让自己吃颗定心丸办事。
管他禾东林党猖獗,祁王党只顾着自己一亩三分地!沈遇又怎么能坐以待毙?
他锤着胸口,像是顺气又像是慷慨就义,说:“我是大今朝官!这四州一十六省,莫非王土,朝廷的事就是我的事,百姓的事亦是我的事!家国有难,儿女何辞,我要,我要做出一番政绩来,我要铲奸除恶、清君侧斥上恶……”
他说着这话时,已有些结巴,眼神找不准焦距何处。越说反而越收不住,带着偏执和固执,还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犟和自负。
“裴渡!”沈遇突地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他们,驳我的点子,他们瞧不起我,你不能瞧不起我!你是知道我的,你是,你是最明白我的人,你不能驳我……”
他真的醉了,急功近利的本性暴露,他太想倒林以至于缺乏思考,他太想报仇以至于做事手段有所欠缺,他太急了。
裴渡果然驳了他,说得冠冕堂皇,道:“我就是知道你,明白你,所以才让你:收住。沈宴清,今非昔比,你是祁王党的人,又处在林党渗透的禾东官场。想办事,可以,但不是现在,你要分清主次。”
“你……”沈遇看着他,颤着唇,竟慢慢地红了眼眶,像是‘识人不清’般那么怨愤恼恨。
“你不是说什么都听我的吗?”他说。
沈遇醉了,裴渡知道他是在耍酒疯,像他这种人只有借着酒劲儿,才会一股脑地把深埋在心里的压抑给抖落出来。
想去抱他,却被沈遇推开,听到他说:“你走!我不需要你来可怜我!窝囊废!大棒槌!你除了凡事都让我忍你还有什么本事?就连同眉公主这等破事都要我替你出气!”
裴渡哑然,但却并不动气,他只是强势地将沈遇捂嘴拉走,至僻静的无人小巷处,面色安静又深沉复杂地看着他。
沈遇靠墙笑了笑,捂上了脸颤声喃道:“又是这种眼神,我最恨你这种眼神。你为什么要这样看我?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你这样了,搞得,搞得,好像我犯了天大的错一样……我怎么了?我爹被林党害了,我,我娘被锦衣卫逼死了。我自打离开庸都城,没有一天不在担惊受怕。叔父,就连叔父也。兰陵沈家也,不肯接纳我们,那时候兰许才多大?”
沈遇从嗫声变成了哽咽说:“我有错吗?我是罪臣之子,我是沈氏余孽,我是他们的肉中钉眼中刺。原以为救我一命的海肃民,结果是推我入火坑的幕后黑手!原以为能正名扬志的祁王党,却也只是只谋图自己利益的乌合之众!我还要忍多久?还要等多久?我何时才能,才能,走到头,走到底。”
“不想忍了?”裴渡冷着脸说:“但时机未到,你拿不出招,还是得继续忍下去。林党怎么倒?魏东海是刀,你得先折了刀,再斗赵勤这个锦囊包,最最后才是能吹圣上耳边风的林国师。刀最容易折,我能替你折刀,但锦囊包怎么才能根除,一国之师又怎样才能下台?你要想,要琢磨,我想不出来,我脑袋没你好使。”
沈遇慢抬了头,视线从混沌变得清明。
“沈遇,还记得怀瑾握瑜吗?我说过的,你是怀握,去打磨瑾瑜,你当是操刀人,我愿成你所向披靡的刀。”裴渡说着,将额头抵靠去了他的眉心,“所以别怕,也别着急,刀虽常有,瑾瑜难成,我们要等得起,要跟他们奉陪到底。”
沈遇一行清泪划下,看着他不言不语。
裴渡抚去他的泪,吻了吻他的眼尾,说:“这个不用忍,想哭就哭出来,我从来没有瞧不起你。打从玄公门举印慑民起,沈公堂你就成了我毕生瞻仰的人。”
沈遇无话可说,心里迭沉积淀多年的盔甲防备被一招击溃,他只是哭更凶,埋在裴渡怀里泣不成声。
是了,他根本不用担心自己在裴渡眼里是什么货色,什么境地,那根本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