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令行(134)

天际一片死色, 飘着毛毛雪夹雨, 太液池旁雨花石雕柱, 司礼监大太监卢高正顺手扶起一小奴才, 道：“哎呀, 当心着点儿, 摔坏了腿脚我看你怎么去伺候圣上。”

那小奴才颤巍谢过。却见一抹瘦影, 朱福海低眉顺眼走来，恭敬拜见一句：“干爹。”

较黄崇禧比起来，卢高这个儿子实则更本分, 对钱财权势没得多大野心, 对上亦是一片赤诚忠心, 为人木讷不通变故却又不失稳重和仁善。

“嗯，陪干爹走走吧。”卢高面容带笑, 拢了拢身上的雀金裘, 朱福海好歹也在宫里当差多年自然认得，当即心惊, 搀扶起他的动作来都多了些许谨慎留意。

“把你打发去禾东那等鱼龙混杂的地当差，可记恨干爹？”卢高拍了拍朱福海的胳膊。

朱福海：“这都是坑爹对儿子的历练，儿子谢干爹的提拔还来不及呢。”

“你呀, 就是太老实了，半点盘算都没有。同样的当粮备储司掌印, 不说别的就看看身上这衣裳，每次黄崇禧进京来见我身上穿的是什么，又瞧瞧你穿的是什么……”

朱福海垂首，无奈赔笑。

“不过老实，也有老实的好处。”卢高说着，目光柔和看向这仅次于黄崇禧的干儿子，说：“老实人没有心眼，做事也踏实厚道，当主子的也都就喜欢这一号人。”

朱福海不答，只是奴颜婢膝，他晓得卢高这是又打算给他挪挪位置了。七年前那事，卢高授意朱福海打死了沈仲恺，林党落井下石抄家逼死沈氏，朱福海又一念慈悲用行令留下沈遇，实则，都是圣意。

“这次禾东毁堤淹田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卢高语重心长苦口婆心道：“咱们自己人，我也就不卖关子了。这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咱们是圣上心里装的是四州百姓，两个县的田而已，抵不过赵阁老多年来替圣上的鞍前马后。你明白我意思吧？”

朱福海当即了然，心里哀叹一声禾东百姓，不动声色地应下说是。

“记着，在圣上面前多哭哭惨，指不定就瞧你可怜让你回了庸都城，省得再去地方衙门同哪些个老油条纠缠。”

“谢干爹教诲。”朱福海拜过，去了云清宫。

……

云清宫外，几只鹤鸟高飞，传来一声悠扬清脆的钟磬，沈遇同祁王、张阁老跪在殿外坝，目睹着朱福海进入，三人听候传召。

“毁堤淹田这事，我们必得咬死林党，将赵勤给彻底拉下马！”祁王李厚燚愤愤道：“两个县的民生大计，如此丧尽天良之举，他若不倒天地难容！”

“余翠翠和供词何在？有了这两样，倒是可以借闽川知县许劳之名指认林党作乱。”张昭仍是愁容，睁开了眼皮，低声问沈遇道：“但你说魏东海执法滥权，有何凭证？仅凭一家之言，不要妄想殿下替你遮掩。”

“锦衣卫内乱在即，自然有人拿证据去了。”沈遇答得笃定，心里亦稍有悲凉，果不其然不能指望祁王施于援手。

“既如此，那就等吧。”张昭叹息一声，盯着云清宫屋脊上扑腾翅膀的鹤，喃喃自语：“林党替圣上多年牛马，不得民心总得圣心，且看圣上对这事究竟是什么意思吧。”

……

伴随着钟磬，朱福海垂首低眉进了云清宫，穿过几层薄薄的纱帐，远远地见着个迎风而立的紫袍长须道人，不是旁人，正是大今数年来不上朝的皇帝：康正。

朱福海正拍袖跪地，一太监捧氅快步走来前去“万岁爷当心冻坏了身子。”却被拦下，朱福海摇头，轻声：“圣上龙体，有仙家庇佑阳气护体，更何况又在紫薇星君布施的云清宫内，你这不是多此一举藐视仙家天威么？”

“哎，是是是，该打该打！奴才多此一举了，谢这位公公提点……”那小太监惶恐道。

康正缓缓转身，笑容可掬，端得一派仙风道骨不识凡苦：“听到这样故弄玄虚的话，朕就知道是你朱福海来了。也就是你啊，说起仙儿鬼儿的话来，煞有其事得跟真的一样。”

朱福海：“奴才不敢。”

康正含笑，缓缓走去八卦台“起来起来。”他成莲坐运行周天的姿态，说：“卢高把你都召回来了，莫非是禾东出了什么大案？朕记着前阵子内阁提的运河，给了张昭，却是在赵勤的眼皮子底下办，你在当地觉着他们修缮得如何？”

锦衣卫乃圣上耳目，即便是魏东海同林党交情匪浅，但这等要务康正不可能不知！必有其他眼线事先上报。

朱福海虽没贴身事候过康正，但在卢高嘴里亦对他秉性有所耳闻，数十年不上朝却不被架空的皇帝，又怎能是个简单人物？

禾东之难，康正知道，钓鱼执法罢了。

朱福海当即一个磕头，酝酿好情绪抽涕哭了起来，道：“万岁爷，赵阁老张阁老那帮，为着党争搞了个毁堤淹田，搞得两个县老百姓都没了口粮，实在是草菅人命、目无君父啊！”

康正原本平和的表情骤然变得肃穆，道：“现在民情稳定下来了？”

“是。”朱福海继续说：“好在前几个丰年，禾东储司里囤备了好些粮食，开仓赈灾，那些个反农刁民也就没话说。”

“讲具体一点。”康正沉声。

“这……”朱福海额间滴汗，却不敢去擦，喉咙里兜转了几个话术，咬牙实话实说：“依奴才所见所闻，毁堤淹田是……赵阁老差手下许劳干的；张阁老手下的沈遇又联合锦衣卫内斗，以越权之罪除了魏东海；同时借一民妇的供词为证定罪斩了许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