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令行(153)
而河道总督罗文彬却赶了来,汗津津道:“关口放行失察,回头我必严查追责!还望诸位大人念在同僚一场,笔下的递上去的折子多多酌情才是啊。”
江醉文却一板一眼道:“这怎么能行呢?事实如何,便是如何,我等既是同僚,却更为朝官,身负上书谏言之责,必得是不负朝廷如实禀报。”
那罗文彬险些腿软跪了去——军艇,又不是什么商船,说一句偷渡都算是轻的,扣上个谋逆之罪都大有可能!那是要杀头抄家的!
江御史此言一出,廖坤的脸色亦变得难看,他求助般地看去了随侍在侧的和公。
沈遇抿着唇,眼尾很轻微的弧起,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他不显山不露水,道:“廖中丞,我们还是先谈巡盐的事吧。至于关口失察的罪责,还是让按察衙门的人来查吧。”
闻之,罗文彬汗如雨下,腿软后退半步,被个眼尖的官差给扶住了。
江醉文冲沈遇蹙眉,心里有惑没有明说,他便对廖坤比了个请的手势,接过话茬,谈起了巡盐的事情。
……
那军艇便暂时被放下了,他们一行很快步入了正题,先去运盐的船上看了货袋,再坐了辇轿打算去盐田。
轿内,沈裴江宁具在。江醉文对沈遇道:“宴清兄,莫怪我好为人师,你不该对河道总督罗文彬那么说。按察使查不查此事是他们衙门里的事,你若是多了嘴,反而会让地方觉得我们手长管得太宽。”
沈遇闭眼盘坐,说:“我不过如实禀告罢了,醉文兄你不也不给他们面子么?”
宁鸣尧笑得略僵道:“沈侍郎,江御史说得对,分内之事恪守原则理所应当,分外之事慎之又慎,这是江阁老说的。”
江醉文呵呵一笑说:“别提他,他这人除却这句话我赞同,其余的还是算了。”
“江阁老是江御史之父。”裴渡对沈遇解释说明,“也是怪哉,难得遇见上阵却不是父子兵,想必这就是你们读书人所说的‘道不同不相为谋’吧。”
“裴将军。”江醉文扫他一眼,欲言又止,嘴里的话又兜转成了别的:“慈厚仁善,为人正派,处事光明磊落,裴督使你有你父之风,羡慕啊,羡慕不已。”
裴渡被他夸得背脊一凉:屁的正派磊落,若是让你丫知道你爹是我差人给吓病的,我看你恐怕得恨不得把这句话舔回去!——这也是他泽南一行不叫晨晖的缘故。
“宴清兄,我想说的是,我对古彬为人有所耳闻,心胸狭隘不说,还睚眦必报,他早在前些年当上御前带刀侍卫之时,便飞扬跋扈,轻则苛责下属,重则打骂,也是有一副好功夫好腿脚在身。”江醉文苦口婆心道。
江醉文能如此交心,便是他从沈遇的态度中瞧出来了端疑:毕竟沈侍郎入京前的职位可是陇西布政使,且他的履历中还能窥得与南洋水师有关的实绩,若说那艘军艇跟他没有关系江醉文还不信。
沈遇睁眼,皱眉:“他是林党吗?”
“不是吃罪不吃罪不起。”宁鸣尧道:“而是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
“他不是,但比林党可恶。”裴渡回答。江醉文亦附和,“无党无派,仰仗天恩,此类人反而行事最是无所忌惮。”
沈遇:“那圣上怎么不把他留在身边侍候着,反而打发他来干漕运这等苦差事?”——他语气不善,且面露不屑,口吻中满是被人斥驳而不快的意味。
“不谈了。”江醉文亦阖眼,闭上了嘴。
裴渡亦沉默,看去亦抿唇的沈遇。
他这是犯什么倔呢。
盐田已至。冬日暖阳撒下,遍地晶莹闪烁,沙砾般的盐粒与日光交映绽放光芒。田埂上,有农工劳作,嘴里哼着轻快的小曲儿,是那首耳熟能详的襄江行。
“入冬了,这里都是最后一批了。”廖坤带头,提袖指着一片对他们道:“若不是上头催得紧啊,这里的盐原本是要留给老百姓过冬的。”
江醉文和宁鸣尧同他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沈遇其后,裴渡最次,他慢了两步低声:“我查清楚了,刘寡妇就住在附近。”
裴渡:“不是,巡盐呢,你这就打算要动手了吗?”
“林党对我爹手软了吗?”沈遇冷笑说:“那我又为何对他手软?”
裴渡哑然了。他见着沈遇蹲了下去,捻起一块盐粒,指尖猛力地将它摁得粉碎:“我要将他们一个个铲除,让林党最后只余臭鱼烂虾,让赵宗勉退无可退生不如死。”
灭门之恨似乎已烧坏了这个人。
裴渡四下扫视,亦蹲在了他身边,语气郑重认真地说:“沈宴清,我们战场上有句常话,我说给你听:号令一响,杀人放火任其偿命,但鸣金收兵,即刻杀伐止戈收手;这是对敌手的尊重,亦是对生命的敬畏。你是有冤有恨在身,但冤有头债有主,你如今累及无辜之举,与当年林党之行又有何异呢?”
“呵。”沈遇没有笑,怪异地哼了声,他捻手里盐粒往裴渡脸上砸:“裴渡,我杀了郑小姑娘一事,你心里膈应吧?”
裴渡开口:“我……”沈遇却打断,道:“真是罪有应得啊。我是说她——”
这个人毫无悔意,且显得满意又自负,他又露出那种天真又慈悲的表情来,像极了笑,却每一寸都透露着残忍固执。
“为什么要记下那种东西呢?小孩子的恶作剧难道就不恶毒了吗?”沈遇恨道:“知道那册子去哪儿了吗?你爹手里。他撕了那破玩意,然后哭着说:‘沈遇,你放过我儿子吧’哈哈……多可笑啊。我也犯贱啊,四哥,我又做错了什么,你爹居然让我放过你,我被你爹的一番真情流露抽得脸好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