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令行(164)
他没有笑,但有笑意,那是穷图匕现的算计和秘密,海仪几乎就在霎那从他脸上读了出来,他这位明明堪比诸葛自称卧龙的师弟,多年遇冷的不甘和怨恨。
“君意,你还记得当年的士绅一体吗?”海仪说,“听你一言,我才发现,这么多年你都没变,你到现在都还以为圣上是真想改制吗?士绅一体,当差纳粮,榨的是官员和地主们的腰包,那是得罪士绅阶级让读书人恨的一条狠招!你是要圣上背负上不仁不慈的骂名吗?”
“你是人臣,夏阁老也是。”孟逸臣道:“可我不知道你们还记得一句话吗?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国库空虚,钱不能再从赋税徭役里掏,百姓会造反。夏阁他能不知道吗?他就是知道这点,所以才提出士绅一体的政策来。可他也仅限于提出,他也不敢去做这件事情。你也一样的,所以你们是人臣,你们不是破釜沉舟敢废旧革新的权臣。史书里会有你们的名字,但不会是精彩的一道笔墨。”
“这就是你的追求?”海仪开始冷笑。
“不,是我在沈遇身上看到的追求。”孟逸臣亦对他微笑:“我喜欢这样的心,很像当初一腔热血的我。”
“你喜欢李贺的诗。”海仪皱着眉说:“尤其是《雁门太守行》的最后一句。可你知道吗?我却最喜欢他的那一句: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月寒日暖来煎人寿。《苦昼短》你读过吗?”
“……”孟逸臣表情冷淡漠然地盯着他:“所以我们成不了朋友,曾经成不了,如今也没那个可能。”
海仪闭了嘴,忍着怒气拂袖而去。他正是被孟逸臣的一番话堵得心绪不快,竟正巧拐个脚便遇见了沈遇,提着些许薄礼像是要去拜见他的师弟。
“海阁老。”沈遇见着他,远远地作辑行礼,但又忙里忙慌地要赶去见人。
海仪:“小阁老客气什么,这是庆祝升官发财,要赶着去送谢师礼了?”
沈遇:“不,只是……晚生有惑,想求教孟前辈替我解答。”
“说说,我替你琢磨琢磨。”海仪拦下了他,啧了一声脑子盘算,道:“只听说裴督使昨个打了孙子期……你怎么,打算同你老师讲讲你的断袖二三事?”
沈遇怔得把嘴抿上了。
海仪噗呲笑了出声,竟笑得出了泪来,说:“就你还权臣——就这屁大点的事还拿不准主意,一遇上裴驸马的事情就开始脑子犯抽,你呀你呀,简直把‘狼狈为奸’写脸上了。”
“海阁老。”沈遇要走,“晚生受教了。”
“站住。你受教,你受了什么教了啊?”海仪恼瞪了他一眼,凑耳对他小声说:“打了就打了,你虚个什么劲儿,你没长嘴没长手吗?你当文官干什么吃的?裴渡那小子比你硬气,能体解下人的才是好主子,按理说是这事应该由你去,为你遭了不公的小奴才出气。”
沈遇安静半响。经海仪这么一点,算是知晓了自己与裴渡所思所虑的不同之处。
孙幕喜欢听戏,不知打哪儿听见花九唱了一段,换了随侍带了银两来拜访沈遇,说要让他看在赵勤的死上,把花九送去。
沈遇自然不肯。好说歹说先打发了他走。
却不料次日,花九就失踪了。吓得季少言险些闯了宫门去,没撞见沈遇却被当值的裴渡给解了围。
他是个热心肠,一听这事不得了,当即就带上家伙杀去了孙府。
得亏是裴督使,若是再晚一点,演祝英台的花九恐怕就得落得跟演虞姬的程蝶衣下场一样了。
孙幕啊孙幕,不是戏痴,是戏疯子啊。
沈遇当然气,但他更气的是,让自己得罪了阁老的裴渡,让御史台又借机弹劾了自己一波的这件事。
难办得很,年关将至,内阁会议在即,他作为新任内阁成员要出席,也就是说他明日要去云清宫面见圣上的!
皆时,他也势必要跟孙幕对上。
沈遇:“才落进下石了赵阁老,又得罪了他孙阁老,晚生这官当得……可真叫个轰轰烈烈。”
他遭这么一点,自然也有了骨气,毕竟下作的是孙幕在先,沈遇的嘴和笔下的折子自然会帮他辩驳。
他谢过海仪,心里对这位立场不明的首辅再三为难——善恶不分,忠奸不明。
沈遇回了宅邸,不知以何种心绪面对他们。却见裴渡正在院里教季少言练着刀,花九蹲坐在一旁看着他们,却更像神游。
沈追晨晖齐司三个,又在嗑瓜子。
“……”你们三为什么还不龅牙?
沈遇没进屋子,驻足在门外,仰头看路,目视人来人往,他心里有种陌生而又异样的不适应感。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裴渡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读着他:“怕名声,怕前途,怕弹劾,更怕圣上怎么看待你。”
“嗯。”沈遇垂眸,“小九他……我都想不明白,你不是一直以来讨厌他吗?”
“庸都治安,我也管这个。”裴渡淡淡道:“哪家孩子走失了什么的,来都督府报个名字就成,我还挺乐于助人的。”
沈遇皱着眉看他,好气又好笑,但更多的是难以置信和意料之中。他险些为自己的小人之心揣君子之腹而感到愧疚——是啊,裴渡就是这么个纯粹的人。
“行,我这下在折子里有话说了。”沈遇说,“省得有心人又上折子非议我与你关系匪浅。”
“这难道不是事实?”裴渡歪着身子,倾去了他身上低声:“你我不是一直以来都关系很深的么。”
“深得要命,我宁可你浅一点。”沈遇转脸瞪着他,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