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令行(172)
第一轮酒曲赞拜礼后,他都还是没能找见他的心头好。却在第二轮,等到了群臣的尴尬之处,毕竟礼制上这儿有个讲究,名为赞馔。
便是举箸,皇帝举了箸,群臣才能举箸。可这阵子康正帝不在,诸位大臣们便将目光投去二位王爷。
却见他二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隔着教坊司的乐官歌姬,动作同步举了箸。
朝臣们各自揣摩着意思,但都晓得二位王爷是跟对方较着劲呢。
还有好几轮酒没敬,特地留着肚子的沈遇已饿得饥肠辘辘,他正捧着盏抿了口酒叹气唠嗑:“可要将人给饿死……”
却不料隔壁的钱安山,也是如今的内阁次辅吏部尚书,笑道:“小阁老,你要指望吃宫宴能填饱肚子,那是给自己的嘴巴找罪受。可听说过?‘京城四大不靠谱’: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
“光禄寺榜上有名啊。”钱安山磕着花生,竟是他自个儿带的,吃得憨起劲儿,说:“宫宴讲究一个排场,提前备的菜要保证搁得久而不失美观,便大多是些扎实又难吃的硬菜和凉菜。你不晓得。膳食又分外廷和内廷,外廷便是这些宫宴上的花架子。内廷的尚膳司和尚食司,做出来的那才是叫人吃的东西。”
“嗷。”沈遇虚弱地捧着肚子惨叫了声。好在第三轮武舞的时间长,内官监和司礼监又都在寿岁山附近,他便惦记着使点钱去收买个小太监,让他替自己跑一趟搞点能吃的东西来。
沈遇正在白石桥候着,却见他方才嘱托的小太监,似是被个黑衣谁给提拿着押了过来。
娘呀,锦衣卫!吓得小阁老一个转身,当即便想佯装无事发生溜走,却不料渐近的魏申见到是原来是他后,便放了那小太监还把食盒还给了过去。
而后,几乎立刻转身就走。
他在躲自己。
沈遇瞧了出来,他觉着怪怪的,心想你我二人清清白白,何必闹得如此生分尴尬?便接了那小太监递来的食盒追了去。
“魏兄。”沈遇说,“饿没,陪我吃点?”
魏申回头,在漫天碎雪中,望去那桥上红袍乌纱的人,他对他露出个友善温和的笑。
灼灼耀眼啊。魏申没有笑,他垂眸负手过去,指尖摩挲着掌心的汗,仿佛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回答他:“却之不恭,那便多谢沈兄了。”
白石桥上。不远处的太液池粼闪浮光,湖面上被冬覆上了一层薄冰,映照着微弱的暖阳勾画出奇异的亮彩。
魏申站得恰到好处,不逾越也不生疏的距离,看去靠坐桥扶边上吃水晶包子的沈遇。很乖,也很好看,像安静咀嚼的兔子,魏申不动声色地想着,指甲间的力度几乎嵌进了掌心。
他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浑然不觉。魏申别开眼,忍着不要去看,他知道自己是一种于耽于皮囊的肤浅,更明白那是种曾被触碰到心弦的悸动。
他跟沈遇绝无可能,谁叫他们之间隔着一个裴渡呢,而裴渡又是替自己挡过刀子的哥们啊。
魏申悲悯地想着,作呕自己那般想着,他处于极端的汹涌与纠结之中,知道再跟沈遇待下去爱恨会烧了自己。
“魏申,愣着干嘛,你不吃吗?”沈遇仿佛不知道,他打开盒子拿出一盘吃食,说:“还有一碟油炸乳饼,吃吗?我估摸着宫宴还有几轮酒要敬呢。”
“你……少吃点那个,容易闹肚子。”魏申没动,安静又深沉地看着他,说:“尚膳司用的都是新鲜牛乳,你若没有吃惯的话是容易伤胃的。”
沈遇笑了笑,垂眸咬得很小口,他槽道:“裴渡还说你性子跟他像,我瞧着你一点也没他厚脸皮啊。”
魏申微微苦笑,却像是自嘲,意味不明地对他说了句:“厚脸皮么?其实又何尝不是一种大胆呢?我有些方面确实比不了他干脆利落。”
尤其是对你,沈遇。
我不敢说,也不能说。魏申想着,压着,埋着心里那点自以为无人知晓的渴求。
可是眼睛又怎会骗人呢?前后不一的克制和欲言又止的深情,沈遇早在那场他递伞的雨里品味到了。
他好奇怪,又好陌生,他应对不了这种局面,沈遇突然在这样无话的尴尬中后悔邀他一起吃东西了。
若是裴渡,若是裴渡的话,沈遇想着那个长了嘴的人,他铁定一把冲上来摇着自己的胳膊吼:老子就是喜欢你,又怎样?不从老子就把你绑起来给办了。
他这种人就是那么厚颜无耻。
很大胆,又很勇敢。
除却执着。总有人年少时的任性和自信恰到好处,莽撞却又极精准地闯进了沈遇的心里。
“不是干脆利落,而是敢做果敢。”沈遇低着眉喃喃道:“性子不同吧,他那种人就是野路子,打小家宠着在外头浪也没人约束,想干什么管他三七二十一干就是了。”
沈遇忆起过去种种,话不觉地多了起来,说:“还有就是沸,关不住的猴子,静不了的跳蚤,话多的时候烦死个人,整天正事不干,一闲下来满脑子就琢磨着哪儿去玩。他这种人就是聒噪……”
虽然满嘴嫌弃,却又是满眼的笑意。
魏申并不回答,只是心石如冰入水。
“我这种人怎么了?”裴渡的嗓音响起,他踱步过来面无表情,嘴弧抿成线瞧不出喜怒,提醒说:“沈小阁老还是赶快回去赴宴吧,免得待会又有人挑刺借机弹劾你。”
沈遇竟还是没从他的话里听出情绪。
他刚想皱眉,裴渡却先打断,解释:“我有话要对魏指挥说,你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