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令行(175)
沈遇冲了过去,红着眼扇了他一巴掌:“住口!不要说了!你以为这样做就能彻底解决吏治了吗?你是要朝廷将官绅士族得罪完了吗?”
不要说了,再说下去,就没命了。
沈遇总算明白了,总算是想清楚了,父亲的死原来怪不了谁,毕竟这世上总有如刚峰般秉直的人。
这样的人不怕死,就怕死得不够轰轰烈烈,就怕这一生活得平庸而又违心,求得万世之表率,妄图盖棺留清廉。
沈遇看透了这一点,蹲身在了宋润止面前,说:“宋墨卿……不要愚忠,不要为了虚无缥缈的道义而视死如归。你有父亲,还有妻子,你不能眼里只有自己的路……”
“她病了。”宋润止望着他,无声流泪,说:“时日无多了……她很想你,她说,很怀念你教她弹琴的那段日子。若不是你,她不知道王泊,不会明白什么叫王书。她不是士大夫,可她丝毫不缺文人风骨,王泊被贬后道心俱毁曲毕身死,现在除了琴也没什么续得了她的命。”
沈遇听罢后,泪如涌注。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当那种人,我爹也是,嫣然也是,你也是,都怪我,若不是我,你们不会……”
“没关系,宴清啊。”宋润止笑了笑,“你知道禾东人都叫她什么吗?天音娘子,说她是天宫派下来弹琴的仙女。她很高兴,也很荣幸,她弹得最好的是《襄江行》……也是你教她的《雁孤行》——沈宴清,你是我的媒人,也是她的恩人。嫣然这一生没有白活,盖棺定论,她肯定比我这个官名声要好。”
裴渡拍了拍沈遇的肩,说:“小阁老,这里不是你们叙旧的地方。”
沈遇是没力气的,被他扶稳站了起来。裴渡知道并用力地握住了他胳膊,没有掩饰,也懒得再藏匿他们的关系。
他对上秦王祁王的眼,用无言的动作彰示着不屑和反叛。
愤怒和绝望烧透了他们。
漫天白雪,楼影重重,仿佛诉说着小人物的冤屈悲苦,比起皇储和首辅他们都是微不足道的蝼蚁,是在天家规制下挣扎而又卑微求生的蜉虫。
裴渡好恨,他又怎么能无动于衷?
裴嫣然是他的亲妹妹,宋润止也是他结识多年的友人,他们就是他们,亦也是被君威相权碾压下的渺小尘土。
无能为力,只能以死正道。
“沈宴清……”宋润止垂着头,舔了舔因缺水而撕裂嘴角,他尝着唇边被扇出来的血气,轻声道:“你,尤其是你,你不能成为‘器满而娇、群小激之’的赵宗勉,也不能去当‘功在社稷,过在身家’的张太明。”
“你不能跟着别人走。”宋润止一板一眼地说:“沈宴清,你要‘内抱不群,外欲浑迹’。你要去走自己的路。”
沈遇听着这话,心神一震,哑然喉哽。
张昭只是冷笑:“押去大理寺听候问审!”
“不配为官,不配茍活。”宋知书突声,他沉寂而又冷冽的脸上面露死色,说:“圣上病重,定是看不得这些混语的。阁老,二位殿下,给他一个痛快吧。”
没人知道宋知书说出这番话时是什么心情。他没有如同江卿正那般的能力,仅一个筹谋便能全身而退,还能救下犯下大罪濒死的儿子……
除却满口大道理,他也没有一手遮天的官职,他在风雪中看到了儿子的眼神,他在史官的笔下看到了一句敬佩。
好啊,很好啊。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我将我的儿子教成了个顶天立地的人。
宋知书闭上眼,望向白花花的天,淋着寒津津的雪,他疯狂而又放肆的笑了起来。转身就走,那道身影消失进了白絮中,不知所踪。
张昭喉咙滚动,望去了他的老友,回忆起多年前的夜谈,宋知书将宋润止领来让他拜自己为师磕头的那一幕。
当年师徒情深,六礼都没要。
而今两看相厌,信笺都不看。
张昭闭了闭眼,扫视了一周所有人,道:“褫了他的冠带,押去乾龙殿下吧。”
宋润止重重磕头,而后仰起头看向他:“谢,阁老成全。”
道不同,不为谋。
恩断义绝,他们从此刻起不再是师徒。
重情义
元宵宴后, 据说萧家要进京来恭贺,能不能碰见圣上姑且不论,但裴渡得了大哥信笺听说梅姐姐怀了身孕。
裴明梅特地来这趟, 同时还叫上了裴三姐,为的就是了了四弟弟的婚事, 同时也好一道去禾东看望裴五妹。
他们远在塞北, 还不知禾东的乱子。
晨晖这些天都在外头看房子, 齐司也被打发去收拾屋子了, 便是筹备着萧家人好来后有处歇脚;裴渡望着屋里操劳公务的那个人, 再一次地推开了季少言递去的米粥。
“食少而事烦, 不是长久之计。”他走过去, 接过了季少言手上的碗盏, 舀起调羹就要喂到沈遇嘴边去。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这般折磨自己又能如何?好歹也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去。”
季少言识趣地出了门留他们二人共处。
“不想吃。”
沈遇笔尖停顿,那朱笔上的丹红滑落, 滴下浸进淡色的宣纸上, 鲜艳刺目。
像极了宋润止淌在青石砖上的血。
“你说说, 这世上究竟有没有天道……”沈遇目光空洞,盯着满桌的折子, 指尖捏不住发抖, 说:“这大今,究竟是他李家的江山, 还是谁家的江山?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他赵勤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