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令行(176)
沈遇转头, 眼窝淤青,他这几日将自己逼成一头累驴, 因为一旦空闲就忍不住多思多虑,对信仰的崩塌和仕途的失望像重石般,几乎快压死了他。
他好累啊。案牍劳形算得了什么?累的是曾经那颗曾想斥君恶踏铜户的心啊。
他没办法。父亲以死告诉了他,友人以死告诉了他——皇权至上,龙椅之下每个人都是微不足道的虫子,生杀任允。
哪怕时至今日,沈遇都已时任内阁阁员了,他还是被这该死的权力制压着。
“沈宴清……”裴渡蹲去了他身边,拉下并握住他发冷的双手,面容愁思地劝:“不要这样,不要逼自己去想,就连宋中堂都看得开,你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弃官罢爵再不食禄。”沈遇喃喃细语道:“宋中堂大境界啊,据说他编撰的《今学》跟孙幕写的《厚黑今学》不分伯仲……可笑,怎么他二人落得的下场却大相径庭?”
孙幕孙子期,内阁资历最深的阁员,因私德被沈遇上书弹劾,虽押往三法司受了问审,但不日便被圣上放了出来。虽暂停入阁办差实则根本无事发生,还被赏赐了几个娇妾让他好好养着,而后便暗中撺掇门生疯狂弹劾侮辱沈遇。
“一个圣儒经,一个厚黑.道。”裴渡回答他:“一个是书生,一个是政客,自然是各有各的坚持与追求。”
“我呢?”沈遇呆滞地看着裴渡,对上他清澈明亮的眼睛,突地抚上了他说:“裴行之,我真羡慕你,哦不,是羡慕你们武官。若是有什么不对付的地方,打一架就好了,哪里像我们舞笔弄墨的……”
“可别这么说。”裴渡回答他,“若是我们这些武夫真动了气,不管不顾起来是要打出人命的。”
沈遇:“你觉得我是个书生还是政客?”
裴渡:“不知道,对我来说也不重要。你是沈遇就好。”他摩挲着他的掌心,垂眸:“你啊,其实才是个大坏人。”
沈遇呵呵干笑,凝声:“你不晓得,我虽也很爱看儒释道,但却觉得墨法刑更受用。我不喜欢孔孟庄老那一套,我学得最好的从来是商君和秦法。”
“你选什么都好。”裴渡说,“我只愿你不要像墨卿和嫣然一样,脑筋钻牛角尖走进死胡同里。”
“是啊,沈公义举,宋氏夫妇义举。”沈遇凉幽幽地说:“人都死了,还要那些莫须有的名声干什么。”
说好听点他是圆滑机变的,说难听点他是毫无文人风骨的。
林问看人很准,裴渡也深信不疑,他这人是个逆世的乱臣贼子。
早晚有那一天。
裴渡叹气,皱了皱眉,苦笑无奈:“我知道你百般压抑的因,又怕你冲动造下无可挽回的果。”
“——我要替宋润止讨个公道!”沈遇恨声,摇着头对裴渡笃定,说:“我不选祁王和张太明了。”
“要说来,”沈遇勾唇冷笑,忆往伤今,“士绅一体,摊丁入苗,本就是成乾年间讨论出来的古制。只不过,在当时便遭到了官绅阶级的反对抵触,因触及了他们的利益而迟迟推行不了。”
“我不是很懂这个制。”裴渡看着他。
“我慢慢讲给你听……”沈遇去抽出宣纸,正要提笔点出关键写下,却听得门外头一阵细簌的嘈杂声。裴渡很熟悉,那是刀兵金属的摩擦、还有习武之人惯有的脚步。
“慢着。”裴渡拦下了他。起身凑窗,他拨开那扇正对着大门的窗隙透着看,见着了冷彻如冰的魏申和一圈锦衣卫。
他抬手示意不要轻举妄动,身后跟着众多小弟,不怒自威、气势逼人,微笑:“今儿个不当值吗裴督使?怎么又找咱们的小阁老吃茶来了。”
挑衅。裴渡忍着怒气,微力一推将窗户打开,迎上了魏申从未对自己暴露过的妒火。
他不忍了,也不装了,一双眼灼灼而又肆意盯着裴渡身边的沈遇。
“你我打开天窗说亮话是吧?”裴渡气笑了,单手倾斜撑在桌上,挡住了他掠夺沈遇的视线,指尖将刀勾转得花样,睥睨道:“怎么,你还想跟我打过?”
气氛冷得掉渣,沈遇在这样的尴尬中,骤生出一种自己成了男颜祸水的感觉,他坐立难安,刚想站起又被裴渡摁下。
裴渡侧目来,瞪了自己一眼,那眼神颇有点“待会再收拾你个小妖精”的滋味。
“……”你俩快同归于尽在这里!
沈遇被他这一眼给瞪得气哑巴了。
“裴督使,在下公务在身,还劳你这位闲杂人等速速离开,不要搅合。”
却不料,魏申没有发作,只是重重喘气,暴喝道:“来啊!把那俩歹徒带上来!”
人堆散开,带出衣衫略乱的沈追和花九,他二人脸上亦脏,有些挂了彩,看似才跟谁干了场硬仗。
季少言尾随着他们,却是目光深邃地盯着花九,满目愁容,嘴唇抿压。
“他二人好本事,屠了郑家满门——”
魏申不咸不淡道:“还口口声声说,都是为了你裴四爷好再不受秦王殿下的掣肘!”
话音带着裴渡心神一震,他下意识地狐疑看去了沈遇,却他反而更冷峻羞愤的怒脸:“裴渡,你怀疑是我指使的?!”
“你……”裴渡重喘,“跟我说实话。”
沈遇闻之,哼笑了声,他气腾腾一把掀了方桌子,力气大得裴渡一时都没反应过来他想作甚,而后,眼睁睁受着沈遇瞥了自己一眼满目鄙夷。
“魏指挥,是我干的,开个条件吧。”沈遇双手撑在窗沿边,歪着头对他盈盈一笑,道:“如此滔天罪孽,你既没第一时间将他们押往大理寺,想必是卖我的面子想来同我商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