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令行(192)
“我头皮痒。”沈遇就是故意的,被戳破后笑倒在他怀里,“老四,晚点帮我洗头。”
裴渡哼了声:“干什么现在又叫老四了?”
“你我都多大了,还一口一个哥多好笑。”沈遇推开他,撩帘跳下了轿去,他只是冲出去了一截,见着裴渡追了下来还哈了声,像小孩玩捉迷藏似地开始躲起了他。
裴渡好无奈,刚想陪他过娃娃的瘾,却见着他没几步路就乏得停了下来喘气。只好赶了过去,还没走拢就见着他对自个笑:“我现在是过一天算一天。我总想着啊,兴许今日就是你我的最后一面,裴行之,你在浪费时间,往没有未来的人身上。”
裴渡心如刀割,过去抱住了沈遇,说:“沈宴清,怪我,怪我没照顾好你的,我……倾家荡产也要把你的身子骨养好。”
“这关你什么事啊。”沈遇很感动,同样也很难过,他回抱住裴渡像七年前一样,依然温和,依然残忍:“这一次,又是我负了你啊。”
裴渡哽咽一声,眨动着眼皮,挤出个笑道:“宴清,不如,我向圣上请辞吧。我们不干了。我带你遍寻名医,那什么,太医院的狗屁院使,连个脖子疼都治不好咱还指望他?你不也想回陇西吗?我们辞官去,到时候你就找江醉文玩去。反正就隔壁,我听说他跟他爹冰释前嫌,合伙开了间古玩的铺子,生意可兴隆了,我们到时候……一起去。沈宴清,你要,你要好好的。”
肩头湿了一片。裴渡被推开,看去哭得几乎咳嗽的沈遇:“你是不是有毛病啊。少则一年,多则三年,你听不懂人话吗?我没有那一天了裴渡,我每晚做梦,都是走马灯,我梦到我爹让我陪他吃饭,哈哈,他老人家还夸我有能耐,给沈家争光呢。”
咳嗽愈凶,沈遇捂着嘴,肩头耸动得几乎是可怕的节奏,那鲜艳的血从指尖溢出来,将惨白瘦削的指尖浸染。
来势汹汹。裴渡也手足无措,从他衣襟里掏出自己送的那张素帕,就摊开他的手,下意识地拭去了沈遇手心里的那片血腥。沈遇却猛地挣开,吼:“你干什么?!”他夺了那张帕子要搓洗,动作都带着暴躁,任凭泪流,疯疯癫癫地,看去那张已经脏污的帕子,又把它塞进了怀里目光空洞道:
“洗不掉的,这是洗不掉的。”沈遇看他,双目赤红,脆弱得仿佛被摔碎的瓷娃娃片,他颤声道:“这是你送给我的,裴渡……这是你送给我的帕子。”
“好了,沈遇。”裴渡搂着他,拍着他,安慰着他,说:“没事了没事,我来洗,我知道怎么洗,实在不行我再送你一次。”
沈遇回拥着他,无声落泪,沉默告别,没有说话和回答。
那帕子被他牢牢攥在手心,明明抓得用力,却又仿佛下一秒就会松懈。
他终究不是个勇士,能勇敢地迎接死讯。他在日益的病与累中愈发地厌恶倦怠,甚至时不时还会吐药,烦躁地掀了裴渡日复一日递来的苦水们。
那碗太脆,被砸得刺耳,沈遇别着头说:“不想喝,太苦了,由得我死去好了。”
那黑糊糊的水淌了一地,弥漫阵阵药臭。沈遇抬头,迎上裴渡面若冰霜又气愤的脸,他再一次早有准备,端出第二碗递了去,问:“喝不喝?不喝我就只能灌了。”
“你这么折腾又有什么用呢?”沈遇说,“将死之人,这是天意,就莫要白费功夫了罢。”
裴渡说不过他,也不想跟他吵。他一口将那药给闷了去,钳上了他下巴又像以前喂水一样给他灌。
沈遇推着他,没用,他在咽毕后咳嗽,被那涩舌的苦意搅得作呕,呼吸剧烈。抬眼,裴渡的掌心覆盖了他的眼上来,沈遇在他指腹的微凉中,又扯下看去。
见他泣泪无声。
沈遇垂眸,哽咽酸涩,吸了吸鼻子说:“好嘛……你也卖娇是吧?你哭个屁啊,我欺负你了?我,我就是怕苦怎么了。”
“我不放糖。”裴渡说,“是怕散了药性。”沈遇知道,他一直都知道,他用指尖擦过裴渡稀薄浅淡的泪意,默声不语,心疼得几乎窒息。
是夜。沈遇本已歇下一阵了,睡着睡着,接着脖子开始针扎般地疼,他撑不住,疼得咬被角,然后滚了下去,咚声扰了竟还没睡下的裴渡。
手上还钻研这本有关针灸的书。
沈遇在濒死的绝望中被裴渡扶起,他疼得没劲儿,也忍着没有哭病,只是在病魔缠身下茍活觉得疲倦。
他也知道,求天无用,于是叹道:“千金难买良药医,高官难许少年愿。裴渡,你说说,这又算不算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事莫强求。”
裴渡眼里映着他的苦笑:“情深缘浅。”
“不要说了。”裴渡闭上了眼,哼笑:“缘不缘的,我说了算。那不然,人生了嘴长了腿干什么的?身子不好咱们就养,脖子不好咱们就治,干什么说这些丧气的话折煞了自个。”
沈遇由着他抱上了床,像件吊坠似地把他栓着,蜷缩着,软弱着,将头埋在这人的怀里吸取着生命力。病气已经快熬挎了他,分明大夏天,他却变得越来越惧寒,分明只刮风,他竟冷得要去裹被子。
也愈发困倦,眼皮垂坠,太医院使也脉不准是个什么症状,就说体弱。裴渡愈发觉得自己养了个瞌睡虫。
太医院使也被三天两头奔来的裴指挥给吓怕了,这治的不是旁人,又偏偏是内阁的次辅,圣上的身边新肱骨,这一双鸳鸯没一个吃罪得起。
他治不好,他承认自己不是李时珍,只能告诉裴指挥要沈阁老忌静思动,活血通经,免得成了半身不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