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年下野犬的船后(34)
接下来的日子,初澜大多数时间还是会和莫池一起去码头。
莫池开船,他就在一旁安静地画画。
有了好的绘具,作画的速度自然也快了不少。
转眼间已到了最后的上色环节。
这天晚上天气晴朗,两人和陈芳草一起吃完晚饭,莫池又帮着洗了碗后,便跟初澜一起坐在一楼的露天平台上乘凉。
蚊香徐徐燃烧,灰烬无声掉落。
藏在花架草丛里的夏虫悉窣鸣叫,头顶的灯罩外盘旋着几只飞蛾。
莫池一手夹着烟,靠在藤椅上,望向江面。
初澜抱着画板坐在灯下,时不时抬头看莫池一眼,再在纸上添几笔。
他的旁边放着调色盘和颜料,身上系了条围裙。
头发比刚来的时候长了不少,不得不用皮筋在脑后扎了一个揪。
初澜在画画时很投入,并没注意到莫池不知何时已将视线默默从朔松江上收回来,调向他这边。
沉水般漆黑的眼眸定格在初澜脸上,有些出神。
像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初澜盯着画板看了好一会儿,终是搁下笔,眉头拧起。
莫池注意到他的神情,也跟着回过神。
“怎么了?”
初澜很轻地摇摇头,目光仍停留在画板上。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不知道是哪儿。”
他思索着自言自语,手无意识托在下巴上。
这是他每每陷入思考时惯有的小动作,先前蹭在手背的一点颜料此时也顺带染在他的颊边,给那张漂亮却总是很沉静的脸增添了几分迷糊的生动感。
莫池掸了下烟灰,起身朝初澜走来,站在他身后。
当看向那幅画时,莫池的眸底微颤了颤,接着变深——
他不知道具体该怎样形容,只觉得初澜用一种非常轻柔的力度,便捉住了一整个黄昏,将这短暂的美丽时刻永远定格在了画纸上。
坐在驾驶座的自己,浸在余晖里,明暗交错的线条完美呈现出这个时间段特有的光影。
即便是静止画面,他手里烟头的火光也仍像在熠熠跳动,比图画更动态,比影像更浪漫。
莫池像被摄取了魂魄,专注而又恍惚地看着画纸。
这样的感受他曾经有过,在很久以前的那堂美术课上。只是眼前这幅画比当年更有温度,没有隔着任何媒介,以一种最直观的方式呈现在他眼前。
莫池觉得血液正通过四肢百骸迅速灌入心脏,不断挤压,滋生出一种强大的缺氧感。
烟头燃尽,积攒的长长一截烟灰落在地上。
火星烧了他的手,但莫池丝毫没有察觉。
初澜正在懊恼,忽然就见一只手凭空出现在画纸前。
指腹直接按进调色盘里,蘸满颜料,在天与水的交界处抹出一道苍劲的深红。
初澜的眼睛随着深红的涂抹一点点放大。
他知道这幅画在此时此刻已经正式完成了,因为找回了夕阳落尽时那最后一缕颜色。
在对方的手撤开前,初澜一把将其抓住。
未干的颜料染在初澜手上,像团滚烫的血液。
莫池被他一抓也清醒过来。
手指局促地蜷动了下,尝试抽开却因对方力气过大,没能成功。
两人维持着这个姿势又经过了不知多长时间。
莫池默默吞咽了下,垂眸看向初澜,迎上对方凝思的眼眸。
莫池被看得心里又开始乱,错开视线低声说:“手,弄脏了。”
初澜没说话,继续注视着他。
莫池知道初澜在想什么,他自己其实也在迷惑。
但仔细想来倒也并不奇怪,就算一个人再提不起画笔了,残存在骨子里对色彩的感知也是不会消失的。
可这又有什么用?
文人满腹经纶,却被封口断手,依旧作不了文章。
徒留的也只剩下不甘。
他不是没尝试过克服,但如今画笔早已与那段血淋淋的记忆生长在一起,沦为一种赤裸的生理反应。
不随他意志,也不随心。
莫池渐渐冷静下来,使出些劲将手从初澜手中抽出来,转身到一旁的水池冲洗。
初澜看着他的背影,他确认莫池应该不会画画,这从先前他在广告页上描摹的痕迹就能看出来。
但不可否认,对方对于色彩的理解绝对是有天赋的。
天赋是一个人最可遇不可求的东西。
“莫池。”
初澜唤了声,又静了下:“真的不想试试画画么?”
他知道自己问了句多么遭人烦的话,却还是忍不住说,“你很有天赋。”
莫池继续洗着手,迸起的水花溅在他的黑背心上。
末了关掉水龙头,漫不经心道:“什么天赋,就是常识,你随便找个在江边住久的人都知道这个时间段长什么样子。”
他甩甩手,扭过头:“晚了,睡——”
“睡觉吧”三字还未说完,他就又停住了。
他看到初澜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失落,垂眼时,眸光明显暗了下来。
“知道了。”
初澜笑了下。
莫池抿唇,胸口随着初澜这个笑容变得发堵。
曾几何时,他也无比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在这个人的眼中看到由衷的期许与赞叹。
而不是现在这样。
……
*
夜深人静时候,二楼的房间里依旧亮着一团暗光。
莫池坐在床边,桌上被当作烟灰缸的八宝粥筒里又添了不少烟头。
从和初澜分开,进入房间开始,他便一直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
他无法阖眼,因为一闭眼就会看到初澜那双带着失望意味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