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年下野犬的船后(60)
两人间隔着些距离,分别站在桂花树的左右两侧,但初澜还是能从钵仔的对话中猜测到电话那头的内容。
无外乎是些不痛不痒慰问的话,紧接着便是旁敲侧击地提醒钵仔,生活还要继续,工作也不能落下,问他什么时候能够到岗。
钵仔看起来很憔悴,下巴上挂满青色的胡茬,眼底坠着深重的眼袋,和他那张显小的娃娃脸很不相称,像头得了厌食症的熊猫。
大概是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钵仔突然一下激动起来,红着眼大喊:“我他妈就是个副课老师,平时被占课的时候怎么不说我耽误教学进度!”
像是觉察到了初澜的目光,钵仔短暂和他对视了下,又匆忙将视线错开,稍背过些身。
只听他深吸口气,接着重新放软了态度,“领导您放心,我一定尽快回学校。我爸再怎么说也是咱们学校的老教师了,还望您这边能多理解一下……是是,我知道您是怕耽误教学任务,刚刚是我不对,我态度不好……放心,我一定会尽快调整自己的情绪……是,我知道您是对我好……”
初澜默默看着对电话点头哈腰的钵仔,他瘦弱的背影和强打精神讨好的语气形成了一种莫名的悲凉感。
此前,初澜一直以为自己远离了尘世,逃到了世外桃源。
如今恍然发现,原来谁也逃不出这悲凉人间。
钵仔手里的电话被人拿走了,不小心碰到免提,电话里那恼人的声音还在自顾自地嚷嚷。
“我理解你的心情,胡老师在校任职的时候我还没调来,照理说他是我的前辈,我也很尊重他……但一码归一码,谁家还没个难过事?我说你刚刚是不是讲脏话了?是不是骂人了?……身为一个人民教师,你怎么能说脏话呢!这就是典型的素质低下!小胡,这个素质问题你还是得多加强——”
“滚。”
莫池骂完直接挂断电话,将钵仔的手机往他怀里一扔,“回去跪着。”
钵仔嘴皮动动,也不敢多言,乖乖跟着莫池回了屋,跪在胡晓峰的遗照前。
临近中午的时候,火葬场的人来了。
胡晓峰的尸体被抬上车运往码头,由莫池亲自开船送往江的另一边。
再回来时,已化为一个青色的骨灰坛。
今天的晚霞格外红,天地都被笼罩其中。
高亢的唢吶声划破朔松江的黄昏,钵仔抱着骨灰坛走在最前面,莫池在旁执白色魂幡,送葬的队伍跟在后面。
就这样绕了一整片山,最终回到岔口的那片桔子林。
胡晓峰和他的妻子葬在了一起,更晚的时候,人群散了,桔林里就只剩下莫池和钵仔两人。
钵仔终于再无所顾虑地嚎啕大哭,沙哑粗粝的声音回荡在林间。
莫池点燃根烟,放在胡晓峰的墓碑前,也不出言安慰钵仔,任由他发泄着压抑已久的情绪。
直到钵仔哭得筋疲力尽,瘫倒在地,才淡淡对他说:“回去吧。”
话毕转身,渐渐消失在了钵仔的视线里。
……
*
莫池并没有离开,而是穿过幽暗的密林,在更深处的一座墓碑前停住。
——这是他一直都不愿靠近的地方。
月光透过树梢缝隙,浅浅洒下,墓碑上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
莫池静伫了会儿,慢慢伸手抚向那块冰冷的石碑。
越握越紧,像是想拉住什么。
“爸。”
他低低喊了声,就又再次沉默了。
桔林临着江边,从这里可以清楚听到源源流动的江水声。
低矮的灌木间零星飞舞着几只萤火虫,在生命即将终结时释放着最后一点光亮。
有一只飞到莫池身边,很有灵性地围着他转了圈,停落在莫池胸口戴的那枚护身符上。
在被忽然滑落的一滴滚烫水珠溅到时,颤抖着翅膀逃开。
陆续坠落的水珠接连融入潮湿的泥土,瞬间便不见踪迹。
而这全程,始终是无声的。
不知过了多久,莫池终于抬起头,望向萤火闪烁的方向。
依稀间,他仿佛又看到了一个小男孩拿着捕虫网,骑在另一个高大男人的脖子上,同他一起大声唱:
“萤火飞如泼,下雨必定多……”
“萤火飞得高,山雨欲飘飘……”
“萤火飞得低,晒死大鲤鱼……”
萤火的微光不见了。
连同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个记忆里的夏天。
……
*
当莫池从桔林间再次走出时,神情又恢复成了往日的平淡。
视线逐渐变得开阔,只见江月之下,一道清瘦的身影正背对着他,独自望着江面。
大约是听到了动静,那人转头朝莫池看来,一双平静如水的眼眸倒映着今夜的月光,冲他轻轻牵了下唇。
“一直在等你。”
他缓步朝他走来。
“回家吧。”
……
第31章 池默
不同于在桔林里, 江边没有植被遮挡,月光显得格外亮。
两人并肩走在小路上,在一处临水的浅滩边莫池停住, 偏头望向初澜:“划船去么?”
初澜看着他,微微静了下后点头说“好”。
小木舟轻飘飘荡开在江面, 船头一盏渔火忽明忽暗地闪烁。
或许是胡晓峰的离世令莫池的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又或许是今晚的月色太美, 江上又没有其他人,他竟第一次主动跟初澜讲起了自己的事——
“我爸是这条江上的船老大, 过去在我们这里行船和做其他生意不一样, 都是子承父业, 但我爸不想让我做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