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天道那些年(66)
阮柒的体温是怎样的,这么多年他几乎已经忘了,但绝对不是现在这样,比他还凉。
冰魄莲过于烈性,对于李无疏的肉身来说是一剂良药,对于自愿成为药人的阮柒来说,却是一剂毒药。
阮柒本就受伤,加上在绝情岩当场服下的冰魄莲,现在一副恹恹的模样,黑绫下的面容益发霜白,宛如一尊一碰即碎的瓷人。
李半初扶着他上马车,心里堵得说不出话来。
幸好两人是乘马车来的,这样离开天心宗倒算平稳。
“漱玉真人出嫁,这么热闹的场合,你怎不留下观礼?”阮柒面无血色地坐在对面。
“有什么可看的……”李半初讲话的声音有些嗡嗡的鼻塞。
现在的阮柒可经不起折腾,需要休养。他还急着带阮柒回去,请白术来看看。
于斯年心魔这些年逐渐壮大,到了如今,于斯年残魂无力压制,那心魔实力几与于斯年最盛时期相当。阮柒来天心宗之前又为李无疏疗伤,消耗极大,自然不敌。
他解下自己身上的貂裘斗篷,盖在了阮柒身上,又挑开车窗的帘子看了眼外面。
大梁国君大喜的日子,外面铺天盖地下着雪,浓郁黑云阴沉沉密布天空,深深俯垂下来,压迫这片饱经磨难的荒瘠土地。
楼阁环绕的“对岸”早已隐没于冰冻的天心湖中,看不见了,那场喜事是盛大或草率,是欢庆或肃穆,他们都无从得知。
“这地方太冷,想早点回家。”李半初找了个好借口。
“才住了不过几天,已经把无心苑当家了吗?”阮柒声音极轻地说道。
李无疏自幼在太微宗长大,太微宗才是他的家。但从前的太微宗葬身火海,现在重建起来的太微宗物不是,人亦非,已经不是他熟悉的模样。
要说哪里是家,大概只有他和阮柒一同生活过几天的那间小院子,才称得上是家。
李半初笑着道:“无心苑多出我一个,会不会有点挤?”
阮柒却好像没听清这话,有些神志不清地说:“无疏,我……休息片刻……”
冷不丁的“无疏”两个字让对面的人陡然一惊。
他却无所察觉地靠在车厢窄小的座椅上,随着马车一颠簸,整个人顺着座椅缓缓倒了下去,最后侧躺下来。
阮柒是真的伤得重了。
纵观两世,这还是李半初头一回看见他在自己面前展现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斗篷松松垮垮地滑到他胸前,李半初又一次上前给他拢紧,瞥见单薄的黑衣领口露出一寸锁骨。
他不由想到那天在客栈,自己一觉醒来看见的光景——他现在只需轻轻撩开那层薄衣就能瞧见。
那分明是属于他的。
阮柒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这是理所当然。
不过凭他们现在的关系,他只有安分守己地给对方拢好斗篷,然后安分守己地支着脑袋,默然凝视那张过分凉薄的脸。
阮柒的长相是凉薄矜冷的,但以黑绫覆眼,遮去了许多寡情薄幸。
正如他这个人,总对万事冷眼旁观,不惹因果,却因李无疏的缘故,他身上多了些许人情味,对无相宫,对李刻霜,对天心宗,都是如此。
李无疏像个桥梁。是李无疏让他和尘世建立了联系,让他步下神坛,身上惹满烟火。
随着马车一摇一晃,李半初神思飘离,胡思乱想,想到离开绝情岩时,阮柒说要将“裂冰”给他。
也许阮柒也看出这名弟子不适合修习衍天宗心法,而更适合习剑。
真怕哪天阮柒将他逐出师门,他就不好继续觍着脸挤在那无心苑里,做多余的第三个人。
来天心宗的路上,阮柒对他耐心讲解心法,谆谆授业。他能清楚感觉得到,阮柒还是十分珍惜自己这个单传弟子的。
绝情岩危急之时,阮柒把他紧紧揽在怀里,给他一种错觉,好像他正是阮柒心里最重视的那个人。
他想着客栈那晚的事,到底是如何发生的……
道路冰冻,马车果然难行。车身大约是撞到石块,颠簸了一下,直往旁边打滑。
阮柒被这阵波动惊醒,脸朝旁侧过来,隔着黑绫喃喃问道:“无疏,你还在么?”
李半初恍如惊醒,隔着斗篷按住他的手,安抚道:“师尊,我是半初,我在这里。”
“……”
瞧不出阮柒是睡是醒,斗篷下的那只手却轻轻抬起,隔着斗篷缓缓触碰他的掌心,宛若试探。
“师尊?”李半初讶然抬眸。
他手的形状被斗篷下的指尖仔细描摹了一遍,好像连每一寸掌纹都要摸个清楚——但李半初知道,隔着厚厚的斗篷,那是不可能的。
他轻轻屏住呼吸,忍不住对那指尖有一丝流连,谁知道那只手察觉他的一点动向,立刻反握住他,像怕他消失一样。
“我一闭眼,就梦到你又要走。”阮柒低声道。
“我……”李半初鼻尖一酸。
李无疏不回来,阮柒就永远止步不前,在原地等待着李无疏。
为了留在阮柒身边,他不能坦诚身份,所以只能做阮柒的弟子李半初。
所有的一切打了个死结。
他在这一刻,突然恨透了那个曾经让他感激不已的玉符。
天人相隔,变成了对面不识。
为了听清阮柒的话,他凑过去蹲在阮柒面前,挤进座位间逼仄的空间。
“我很少做梦,一旦入梦,多是预言梦……”阮柒侧过头,低声问他,“无疏,你会离开吗?”
“师尊……”他深深吸了口气,有些哽咽,“师尊,我是半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