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闺(9)
“白小姐。”
她姐姐先行出声,生分地唤了这么一声,及时阻止了她决堤的泪水。
“……”莹莹不笨,马上忍住,道:“您好,我姐姐她好吗。”
直到差婆退出,才一把握住姐姐的手。
“姐,姐夫是谁?有没有钱?是不是当大官的……”
姐妹相见,她竟然首先问的是这些,可见已经在疯癫的临界点。
从被造谣到屈打成招,她已经看清了,这个社会没有公道可言,普通人只有被踩踏的份,个人力量堪比蚂蚁。
她在铁窗之内夜夜幻想人间出现救世主,但那是不可能的。要想报仇,只能寄希望于哥哥姐姐。
不,哥哥姐姐也不管用,需是他们能够结交到政界大要。
再不济,有钱能使鬼推磨,结交到巨商富贾也行。
所以姐姐出现的第一刻,她便疯了一般脱口而出。
姐姐那么美,嫁的一定是非富即贵,必须是!
最好是蒋介石的儿子,再不成给宋子文当小老婆也行……姐你一定不能叫我失望啊。
她姐知道她已失了理智,沉声喝止,说:“王卉伪造的罚据在哪里?”
莹莹木木然呆住,眼睛一截一截看向姐姐的行头——旧到起球的粗呢子大衣,蓝色,但是已经旧到发白,白色也快变灰。哪像阔太太,姐像一只被风吹雨淋后的大草鸡。
莹莹知道自己做梦了。愣怔数秒,她终于清醒。
“罚据在内五分局的一个小警房,地址德胜门内大街刘海胡同。”
仇恨让人疯狂,她知道她没有别的选择,她姐也没有,很快冷静下来回忆——
“接警人五短身材,年纪五十上下,大蒜头鼻子非常突兀,不会认错。”
她当时之所以舍近求远没有到学校附近的警所,是为了避开王卉父亲的管辖区。
“有无回执单?”姐姐问。
莹莹摇头。她被严刑拷打前,为了保护证据,瞅机会把回执单吃掉了。
但上面的关键信息全部背了下来。
“单号 09076,落款时间民国三十四年 11 月 12 日,是国父诞辰纪念日当天。”
姐姐边听边飞快记牢。
进来时虽打点过狱警,但纸笔是不允许带的物品,她必须用脑子强行记忆。
接下去要重新盘点三个罪魁祸首的身世——
“第一个,胡筱云!”
莹莹说:“她是个小人,之所以造谣,原因可能是刚入女中时她送我的那只发箍,是山本太太送她的,没想到日本人投降后她忽然跟我索回,以为我会借那个发箍传扬她的汉奸历史……”
她姐姐敏锐捕捉到什么,问:“那他们一家是不是汉奸!”
莹莹机械的大脑此时被她姐的镇定和条理拉回来了,道:“是!她父母不仅和日本人过从甚密,还是王克敏的门徒。”
争分夺秒,莹莹将能理到的理一遍,不仅胡筱云、还有米艮莲、王卉,甚至还想到那个给她偷偷递了神秘纸条的神秘人……
从监狱出来,雪下的很大。
白素宽回旅馆添了一件衣裳,随后往刘海胡同的警察内五分局去了。
在警房对面远远朝里望去,值警的人与妹妹的描述大相径庭。
于是她在周边踟蹰了少顷,警房里开始换岗。
新来的人五短身材蒜头鼻子,是他没错了。
对方一坐下就开始拧无线电,有人进去问话他带答不理,是个应付差事的老油警。
白素宽要的就是这种工作态度,她不再犹豫,拉高围巾,踩着雪朝警房走进去。
“警长,我要报警。”
金三拧无线电,头也没抬地问是什么事。
白素宽说在灯市口被扒手扒了,不指望钱回来,但地契丢了使不得。
“地契呀。”金三抬起头。
接下去录口供、签字画押、开具接警回执单。
整个过程机械而敷衍,金三甚至没有再抬头看过她一眼,白素宽不动声色地观察,心中有了主意。
·
入夜后,她回到手帕胡同的家中。
将今天诓来的回执单给丁二爷看了看,说:“我打算参照这张回执单,伪造 11 月 12 日那张回执单。”
丁二爷听出她的用意:“然后用假单子去取回那份物证?”
“对。今天这个老巡警对待公务极其敷衍,根本不会对回执单进行甄别,我们的成功概率很大。”
不过公用文书上有着横平竖直的边框,靠手绘是不可行的,一眼就会被识破。
丁二爷问:“怎样伪造?难不成上石印局去印刷?”
白素宽摇头,自然不可能上石印局或印刷厂造伪,她要自己动手。
古代四大发明之一‘印刷术’连小学生都听过。只要用些心思,使原始手段印制出的版面也能够以假乱真。
她叮嘱丁二爷把家里板凳拆卸,再把改锥和刻刀打磨尖利。
至于油墨和公文纸版,她去想办法。
嘱咐妥当出门时,她从衣橱带了几件母亲和妹妹的衣物,说自己从重庆走得急,没带够衣裳,凑合穿母亲的御寒。
但丁二爷看出点不寻常来,拿太太衣物御寒没毛病,但何必捎带二小姐的几件衣裳?
姐儿俩的长相南辕北辙,虽是一母生,但姐姐高瘦,妹妹娇小,衣裳压根儿不能共用……
丁二爷猜到什么了,嘴上也不好戳破,随她去了。
其实前天乍一回来,丁二爷就看出来了,大小姐如今落魄得很,脚上的皮鞋都掉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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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素宽出门走进风雪夜,寒风呼啸而过,将她那旧呢子大衣的衣摆高高吹起。皮鞋印随她的身影逐渐远去,每一步都陷进雪地里,她一步也没有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