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月光(118)
明蔚果然哄了:“那不提了,你比他厉害多了。”
她端详着沙堡,镜头只坚持对着她脸拍,明蔚思考一会儿又说:“明天他们要清理场地的,你这个肯定要被铲平,好可惜。”
沈遐不觉得可惜:“不铲平也会被海水淹掉的。”
没心没肺,明蔚愤愤地拍了他一下。
安静了一小会儿,咸湿的海风吹过脸颊,扬起发丝。
沈遐说:“你说一点什么。”
明蔚看他一眼:“你起个话题。”
难倒他了:“……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誓言一类的。”明蔚说,“你把明天要讲的誓言提前练习一遍。”
“那个就算了。”嘴上这么说,还是乖乖把镜头翻转过来,面对着自己。
沈遐朝着镜头笑了一下,说:“我要让明蔚非常非常幸福。”
六年之隔。
……这句话。
这句话就是钥匙。刺激源。潜意识封锁的来由。
屏幕前的沈遐大脑里嗡的一声。
像深埋地底的引擎终于被点燃驱动,躯体几乎无法承受的尖锐疼痛与翻涌上来的悲恸情绪,以无可匹敌、无可挽回之势铺天盖地地降临。
回忆像海啸般席卷过来。
屏幕里的录像还在播放,他意识模糊,捕捉到最后几句对话。
“能不能不说这样的话啊?又不是你让我幸福我才能幸福。”明蔚伸手将DV抢了过来,她对不太准,拿得有点偏,露出半张脸和脖子,大声说道,“我们两个都会非常非常幸福!”
……
六年前的录像里看不出来,六年前无论是谁都看不出来。
除了沈西屏能够一语道破。
软弱、自卑、怯懦。
这是沈遐面对明蔚时,伴随着越来越深的爱意时同步生根发芽的感情。
明蔚像大海又像火焰,热烈而自由,光芒夺目,使劲挥洒着无尽的生命力,生来要闪闪发光的人物,她和沈遐在一起,缔结婚姻,所有人都说是攀高枝,只有沈遐心底清楚她是下嫁。
第一年借着热恋的余温,浓情的烛火尚且摇曳不息。第二第三年,在会少离多和无尽的沉默里,烛泪淌落凝固,那火焰不知何时已熄灭了。
明蔚这样的人不该被任何一段关系束缚,她本来就是在宠爱中长大的孩子,进了沈家只有受委屈的份。沈遐觉得自己卑劣,眼见着她住进丘比特花园却日渐枯萎,只能当作浑然不知,粉饰太平。
在那盏花瓶打碎之前他就知道了。
明蔚和他结婚之后,收获的只有越发恶毒不堪的谩骂、富家圈里隐隐排斥讥嘲的视线、僵滞不前的事业。
在往日的激情褪去过后,我们之间还剩下什么?
为什么明明彼此深爱还会走到这个境地?
说着“非常非常幸福”而在所有人的否定中一意孤行走到一起的两个人,最终与传说中幸福的终点背道而驰。
沈遐主动提的离婚,家族律师拟定协议书,条款尽量对明蔚放宽,文件直接递到她手里,没有前情,没有争吵。
但他看得出来明蔚已经到了极限。他对明蔚的了解一向比她自己更深。
沈遐对自己寡鲜认识。他不晓得自己也到了崩溃的边缘,明蔚离开他后得以自由地呼吸,而他放走她,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离婚后三年里他断断续续地见贺知书,贺知书建议了几次让他放弃工作,尽管沈遐没日没夜地为星沉工作着,没出一丝纰漏。
贺知书随即意识到星沉传媒的工作已经成了沈遐维持生命的最后一根弦,强行剥离的后果或许会惨重至极,那时的沈遐已经出现自毁倾向。
每年的夏天,丘比特花园的绣球花开得鲜艳灿烂,犹如恐怖片里的小女孩,天真残忍。而沈遐逐渐发现自己无法忍受夏天。他的症状在七八月最为严重,到了需要请假休养的地步。认知混乱,有时觉得明蔚还在家中,在房间里发呆或者睡觉,或者偷偷摔了花瓶。
人类有求生本能。
在犹如高热般万劫不复的谵妄之中,是沈遐的求生本能让他在意识恍惚中,剪下一大束盛期的花,购买飞往香港的机票,连夜赶到了明蔚家的楼下。
也是他的求生本能让他忘掉这痛苦、悔恨、无颜面对的一切。
那一晚他失去了完整七年的记忆,而台风与旧爱一同降临。
重返荒原
明蔚坦率、脾气直,脸上藏不住事。
但是明蔚不是不擅长隐瞒,她几乎瞒天过海的唯一一桩事,就是她仍然爱着沈遐。因为沈遐突如其来,被下咒般的忘掉一切,所以这个秘密更加天衣无缝;而又因为沈遐在占有欲和妒忌心的病态中莫名出现类似人格解离的情况,这个秘密才得以被揭破。
而她之所以始终隐瞒,在沈遐忘记一切又像命中注定的厄运般重新爱上她之后,对每一次关系的阶段式进展无比警戒和抗拒,恰恰说明了当时沈遐贸然提出的离婚对她造成了非常大的伤害,以至于她根本无法相信,当初的沈遐是真心爱她。
新鲜感,艺术家的多情,一时冲动,随便是什么,总之不会是爱。
离婚三年,和苏衍玩火般的暧昧,和失忆后的沈遐藕断丝连,却迟迟踏不进下一段恋情,是因为她一直没能和上一段关系和解。
上个月,在小镇江边初晨的风里,明蔚说,沈遐,你自己不也是从来都不相信从一而终的爱情吗?
那时她是否在未晞的曙光里想起了从前的另一个清晨,他说的那句誓言,轻飘飘地在晨曦中瓦解成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