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远方(21)
叶书诚跟我有一样的毛病。只是他更敏感,更内敛,更克制。很多话他连叶书一都不会告诉。
也是那个时候起,我意识到家庭这个东西对我的影响颇深。到什么程度呢?有一回我带了同学在我妈下班之前回家玩,我不小心磕着了脑袋。于是我和同学说,不要告诉我妈妈。其中一个女孩子特别理解地说,啊,念念不告诉妈妈,是因为怕妈妈心疼。多么善解人意啊。我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但其实,不是的。我的第一反应是,我妈知道了以后,肯定会责怪我。我不想要责怪,于是选择隐瞒。
后来,当我不想要生活中不好的那部分时,我就选择不说。仿佛不说,它就不存在了。
叶书诚也是这样。但在他高三的这一年里,可能只有我知道他给自己的压力有多大。我们俩的房间在同一层楼。有好多个周末的深夜,我起来喝水。等我轻手轻脚接完水回房间时,会看见他本来掩着门的已经关上了。我就知道,他睡不着。我甚至听见过他的抽泣声。是那种被闷在被子里发出的小动物一样的呜咽声。他小时候就是这样哭的。往后我接水的时候,常常替他热上牛奶,放在他房间门口的地板上,再敲敲门,趁他开门之前溜走。
所以我看上去还是开心的、傻乎乎的、满不在意的,是因为我知道,但凡你对拥有的表现出极度喜悦,它立刻就会从你的世界里消失。如果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它说不定,会停留得更久。
有时候我会想,叶书诚只有长得和叶书一像。剖开外皮,我和叶书诚才更像同一个家走出来的人。
但我无法把这些话剖析给裴静桐听。他总认为,拥有要比没有好。我如果说这些话,他甚至可能认为我是在炫耀。当然他知道我没有,但他也许会这么想。我不想让他这么想,所以我不想告诉他。
95
在那一天的最后,裴静桐带我去了一间音乐教室。它在城区中央的一幢摩天大楼里,从落地窗能看见贯穿云城的绣河,而落日就在河的身后。
“这是你练琴的地方?”我问。
裴静桐点了点头:“我在这里学了将近两年的音乐。每次不开心的时候,我就来这里。但是这里马上要属于别人了。”
我傻傻地坐在一边:“你不继续学了吗?”
他取出小提琴,打开乐谱:“会继续的,但不是在这里了。”
他的脸背着光,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那高三还有时间学吗?”我问。
他没有回答,示意我不要说话。
接着,他拉了一首悠扬的曲子。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只坐在那里,看着他和夕阳逐渐融为一体。那阵琴声带着朦胧细腻的色彩,又贯穿着忧愁,最后消失在空气里。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有一点难过。
结束以后,他缓缓放下琴。
“是德彪西吗?”我说。
“《牧神的午后》,”他回答道,“还没有完全练好。”
我感觉我自己还没有完全从这首曲子中走出来。
“但是,”他轻轻弯起嘴角,侧过脸看着我,“先给你听听吧。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什么意思?”我心里咯噔一下,“你是说……”
他没有说话,但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其实我早就应该知道的。但我,此时此刻,并不想他说出来。
“我还没有和大家说,”裴静桐眼睛里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情绪,“但我觉得,有些事情不必一定要说出口。那样反而会更……”
“骗子。”我打断他。
“你是不是要离开云城了?”我说,我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语气,“你不念书了?还是转学?”
他说:“要去加拿大了。”
加拿大,那个地方多冷啊。我心里想。可是我的确,有一点久违地生气:“那你为什么不早说?或者你干脆不说,直接消失好了。你告诉我干什么?我有这个义务帮你告诉其他人吗?”
我几乎是发泄一样地说出了这些话。
裴静桐依然是微笑着看着我的,他并不觉得我真的在生气。
他走过来,在我即将说出更多质问的话的时候,伸手抱住了我。
那是一个温暖的、踏实的拥抱。他弹奏乐器的双手用力地抱住我,我几乎不得不稍稍仰着头才能呼吸。
他的一只手勾住了我的头发。
然后裴静桐微微俯下身,在我的耳畔轻声说:“对不起。”
我不知道那一刻我有没有哭,但我真的很想给他一拳。
他说:“我会努力,早一点回来。”
“我才不会等你呢。”我哑着嗓子说。
“念念,”裴静桐最后一次说,“别怕。我会一直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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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知道他究竟是哪一天走的。但总之,那是我们最后一面。在那之后,他的所有通讯方式都再也没能够接通过,甚至为数不多的几个社交网络账号都全部清空了。
就这样,裴静桐彻底离开了云城,离开了云城中学高二一班的我们。
他连一声再见也不愿意说。
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从来不属于我生活的世界。
从来没有过。
☆、疾驰
97
在九月正式开学之前,高三就开始了。
所有人都说,撑过最后一年,就可以迎来曙光。在他们的描述里,高考结束以后的世界会是金碧辉煌、光芒万丈。而坐在教室里奋笔疾书的我们,只能被迫在这样的许诺前屈服。袁媛和我说,尽管不知道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但此刻她必须相信那是好的。
这种想象中的世界,而不是来自他人和家庭的压力,才是我坐在书桌前埋头苦学的源动力。
我妈一边说着“你也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了”,一边催促着我“你怎么回家都不学习的”。我也很困惑,我写作业的时候她从来看不见,就像她让我找东西时我也从来找不着一样。
叶书一倒是定期与我通电话。她说到南洋的早餐甜腻得吓人,可是她咯咯地笑着又说她每天都去吃蜂蜜吐司。我告诉她还是应该少吃一点甜食,不然再过半年她就会胖得走样。
“哎,念念,你是不知道,这边可多精致的甜品店,”叶书一说,“我隔两天就想去试一家新的。还有什么火锅啊广式早茶啦,根本管不住嘴。……你说那个海南鸡饭?你不一定喜欢,叶书诚应该蛮喜欢这种东西。说起来,他暑假去南美了?”
“对啊,”我边打着电话,边看着一篇英语阅读,“他跟老师去那边参与一个什么会议。”
叶书一“啧”了一声:“可以啊这小子。才大一就和老师混得这么熟,挺上道。”
“那是,叶书诚很用功啊。话说回来,你学校申到没有啊?”
对面沉默了几秒,我又“喂”了一声,那边传来叶书一的声音:“哎你说什么呢,我这边信号太差了听不太清楚。我走到地方要去约会了,下次再说啊念念……”
她说着说着,电话就挂断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个男朋友在前方的咖啡厅等着她。
98
我偶尔会在睡前拿着手机,翻开通讯录,目光停留在一个名字上。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还期待着这个名字会如以往一样发来消息。可是,令人遗憾,这些都只不过是我的期待而已。“期待”这种东西,在拨云见日前如幼苗疯狂地成长,然后在日光照射的一瞬间炸裂开来,化为乌有。
我其实是知道答案的。但我跟大多数人一样,不太愿意承认。
那个号码也许再也不会发来消息。然后,随着年月增长,我们就消失在了对方的生命中,再无音信。我从故事中太早明白了一个道理,不是我想,就可以抓住的。
99
十二月的时候,天冷得可以冻死人。潮湿的气息蔓延到人的骨头里,难以抵御。云城的天阴沉沉的,报道却说今年没有去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