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头一直扭向一边，朝着那只琉璃鱼缸里游曳着的十几条鱼。

鱼尾闪动出的一片片虹光，在他眼睛里浮沉。

“它们全都长得一模一样，可是对我来说，那一只最初的，让我想要开始饲养它的鱼，才是我心之所爱。”

“我并非你看见的这样好，我是个令人作呕的人，正因为如此，她才不喜欢我，她知晓我是如何的卑劣、无耻、下作。”

他说：“你没有看见过原本的我，你被我骗了。”

崔韵时摸摸他冰凉的耳垂，两只手掌贴在他脸上：“可是你在我眼里就是很好，你已经改变了。如今我选择了你，就是因为你值得我喜欢，我选的就是最好的，否则我为何会喜欢你？”

谢流忱想起他曾经问过上辈子的崔韵时，倘若她嫁给他后，他从一开始就好好待她，她会喜欢他吗？

崔韵时说了许多话，只有一个意思：不可能。

眼前这个崔韵时给出了另一个答案，原来他能善待崔韵时的话，她会喜欢他的。

但是他已无法从头再来，修正错误了。

他做下决定，转过头对着她，将他做过的事一件件说了出来。

他曾经设计拆散妻子与她的情郎、他包庇妹妹摔断她手臂的事、他将她当作宠物一样玩弄，既想看她反抗自己时的鲜活模样，又怀着不让她快活的恶意……

他说了许久，一直说到她第一世的结局。

他隐去了所有人的名姓，并没有说他的妻子名叫崔韵时。

崔韵时听完，捂在他脸上帮他取暖的手动了动：“你说的是真的吗？”

“都是真的，所以你被我骗了。”

“我不信，你才二十岁，你若是成婚，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有，你也说了，你母亲和两个妹妹都搅入这桩纠葛之中，可是你早已与谢家断亲，你三年前便搬出来过活了，时间根本对不上。”

谢流忱一时语塞，这本就是难以解释的事情。

崔韵时看他说不出话，再次逼近他：“我不喜欢你拒绝我，可是你若不答应和我在一起，我直接强迫你，你会生气吗？”

谢流忱无奈至极，只能赶在她又做什么之前，赶紧和盘托出。

“我是重活几世之人，老得不能再老了，只是皮囊鲜嫩一些。我说的那些事全都真切地发生过，我所说的妻子便是最初的崔韵时，直到我死，她都没有再正眼看过我。”

崔韵时听清楚了，她完全无法相信什么重活几世。

“你脑子出问题了吗？”

难怪会拒绝她，她这么好，看上他是他的福气。

谢流忱趁她发愣，想掀开她，又被她一掌按了回去。

崔韵时：“你怎么证明你不是在瞎说？”

谢流忱没想到她不好糊弄这一点在这个时候发作，可他说的都是真的。

“我说的那个情郎，就是白邈，你从小一起长大的人，你们常常相会的地方是竹山茶肆，你有时会给他牵马，他坐在马上，高兴得像只猴子一样呜呜哇哇。”

“你母亲为了让嗓子动听一些，弄了个偏方，熬出来的药，你一闻就吐了，你小妹路过，你们俩一起吐，你娘非说你们太脆弱，她屏住呼吸，一口饮尽，最后你们三个一起干呕……”

他说了许多事，和极其丰富的细节，真实得仿佛在另一个世界确实发生过。

崔韵时不得不相信，这些都是真的，否则他为何会莫名其妙地关心她这么一个素未谋面之人，却又刻意和她保持距离。

她一片真心错付，既气又恨，还夹着心酸。

她从谢流忱身上起来，她居然还想强迫他，真是差点就让他享福了。

崔韵时只觉自己的天塌了一半。

他为何不早说，早说她就不会喜欢上他，他真是欺骗她的感情，玩弄她的心意。

她重重落地，来回走了几步，随后回头突然出手，往谢流忱脸上袭去。

“去你爹的。”谢流忱被她打倒在地。

这次她没有扇他耳光，而是给了他一拳。

暗淡的天色中，谢流忱看着她写满怨愤的背影，心知自己又犯了错误，让这一世的崔韵时原本平顺的人生陡生波折。

之后的事情证明确实如此。

因为他的介入，无意中搅散了崔韵时和白邈青梅竹马的情意，她并未早早与白邈定下亲事。

直到她二十八岁那年，两人才成了婚。

谢流忱没有去参加婚宴，原本要托陆盈章，以她的名义，往贺礼中加上些东西，后来还是作罢。

她如今什么都不缺，不再需要他，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东山的秋错花开了又落，他不知看了多少年，过了一世又一世。

之后他非常注意和每个世界里的崔韵时保持距离，再不曾出过那样的意外。

若是最初的崔韵时知晓这些事，应当会觉得十分恶心。

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他一些浅薄简单的好意之举吸引，对他生出情意，这对她而言是种羞辱。

他在重复的轮回里，看见她人生每个阶段，每一岁不同的样子。

这世界何其广阔，她是扎根在地里的一株大树，按照她自己想要的模样，尽力生长。

——

崔韵时睁开眼，恍惚许久，被子掉在地上都没有察觉。

行云入内，帮着将被子拾起，拿出去重新清洗，又提醒她道：“小姐，今日全家都得陪着老夫人去上香呢，快起床洗漱了。”

崔韵时脑子里一堆想法，乱成了一锅粥。

在她十五岁时，井慧文曾提出过一个设想，倘若她们能带着记忆重生一遍又一遍的话，那崔韵时和奚莹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