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夜雨(100)
谢治尘急道:“臣弄疼公主了?”
青罗抽回手,退开两步,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他一身家常的圆领白袍,因病过一场,又清减了些,玉白面容上,一双黑不见底的瞳仁静寂幽深,仿佛氤氲着拨不开的愁雾,叫人不忍苛责。
谢治尘怔怔凝住她红得滴血的耳根,醒过神,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当即有些发慌。
青罗做梦也未想到,有朝一日会对他说出这一句,“大人请自重。”说罢,稍稍提起裙裾,转身跨过门槛。
谢治尘叫住她,“公主莫忘了对臣的承诺。”
青罗脚下一滞,没转身,匆匆离去。
谢治尘的脸隐在暮时的阴影中,一颗心直直往下坠,他今日唐突了她,她恐怕不会再来了。心底这般想着,知错,却无悔意,只怅然低头,望着空掉的掌心。
冯谙端来一碗索饼,等了又等,不见他有动箸的意思,忍不住催道:“阿郎,再不吃该凉了。”
谢治尘这才吃了一口,只一口,便又放下了。
冯谙打量着问:“可是不合胃口?”
谢治尘翻过一页书,随口道:“今日又忘放盐了?”
冯谙奇怪地挠挠头,出锅前他尝过,正好。阿郎又一向口淡。
他取来盐罐,挑起一勺,兑入茶盏,“阿郎尝尝。”
谢治尘浅抿一口,怔了怔,随即了然。
冯谙担忧地望着他,“阿郎,小的去请大夫。”
谢治尘放下茶盏,沉声道:“不必,过几日就好了。”
青罗出了谢宅,面上仍有些恼怒,他几时成了这等浮浪轻薄之徒?
春杏打着灯笼跟在一旁,晕黄的灯焰下,尚能看出她面色越发红了,还道是伤口恶化,立时急得想叫薛虎去请杜如珩。
青罗只道没事,不肯多说,被她打量得受不住才道:“方才不慎用手挠到,回头擦上药即可。”
春杏吁出一口气,嘀咕了一句,“奴婢就该时时看着公主,伤在颜面,留下疤痕可不好。”
青罗心不在焉地往前走着,想不通谢治尘为何支持皇帝废除常科,抑或反对过,没用,只得顺着圣意?
弓之慎虽则大难不死,然无端蒙此劫难,省试高居榜首,又未能登科,终究有些心灰意冷。
他决意返乡,因顾虑尚欠她好些银钱,竟想留在长安还完债再走。
青罗哭笑不得,问他还乡后有何打算。
他道想找间私塾,谋一份教职,一面继续读书。
青罗闻言甚是欣慰,君子便该如此,身处危恶,而不堕青云之志。
长安如今乃是非之地,她赠他盘缠,叫他近日便启程。
弓之慎无论如何不肯收。
青罗正色道:“弓郎君当知君子不立危墙的道理,周世悯身后之人尚未查清,焉知不会再生波澜,藏身我府中亦非长久之计,离开长安才可永绝后患。”
弓之慎略作思量,抿唇不语,却是一揖到底。
青罗心知他已明白,不再赘言,只道:“钱财于本宫而言只是身外之物,弓郎君若有心,大可好生精进学问,日后报效朝廷,造福百姓。”
弓之慎离开当日,青罗亲自送他至城外。
凉亭中另有好些辞别长安的士子,认出青罗,纷纷退后行礼,神色间略有戒备。
青罗目光扫过落魄失意的众人,温和道:“朝廷如今只是停了常科,不定几时又恢复了,再者除常科外,尚有制科,诸位莫忘读书修身,时时准备着才好。”
众士子面面相觑,轻易不敢作声。
“多谢公主。”
一人起了头,才陆续有人大着胆子上前来,与青罗说话。
青罗很快发觉,士子们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内中颇有些见识广博,言语有趣的,讲起各地风物,一言半辞便能引人入胜。
前世她先入为主,以为新科进士多是爱吟风弄月的酸儒,如今想想,何等浅薄。
弓之慎一旁听着,不时看眼青罗。
时近巳初,离别在即。
弓之慎拱手拜道:“公主的话,某定当谨记于心。”
青罗笑道:“弓郎君一路保重,来日长安再见。”
东去长安路漫漫,弓之慎回过身去,望着前路,眸中涌起泪意,旋即被他硬生生逼退。
春杏看着他那辆马车越行越远,忍不住问:“弓士子此番若点了状元,公主可会招他做驸马?”
青罗无奈地笑笑,当初招谢治尘为驸马,也并非因他是状元。她大抵便是浅薄之人,前世对他一眼倾心,不过因他容貌俊美。
周世悯的死,大理寺那头有了进展。
他死前手中紧握着一只香囊,内有道家符箓,经辨认,系属天师府。
因无旁证,大理寺验尸后一直未声张,只暗中查访事发当晚周世悯见过什么人。
几经周折,终于发现端倪,当晚的确有人去过周世悯落脚的客店,此人是张司窈的弟子。
那弟子揽下一切罪责,承认与周世悯因琐事争执,将其杀害,对周世悯所行之事却一概不知,押解回大理寺的途中,亦服毒身亡。
张司窈得知此事后自是大为震惊,推说全不知情。自此,他座下孽徒除了韩庇,又多了一人。
皇帝却因不胜其烦,下令此案到此为止,不再继续查下去。
他以疏忽职守、用人不察,以致试题被窃为由,将温侍郎贬出长安,为下州司马,余者尽皆释放,有官职者罢免。
钟离文没有猜错,周世悯背后之人是张司窈。
皇帝对此当是了如指掌,又有去岁“张当窃国”的谶语在先,以他多疑的性子,多半不会对张司窈网开一面,为何还会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