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夜雨(110)
同出一家
内廷自有经验老到的嬷嬷负责接生,若非紧要关头,男子不得入产房,医正亦然。
有人道:“丽妃娘娘这一胎产于月圆之夜,小皇子是个有福的。”
旁人忙不迭附和。
王中丞竟来向青罗敬酒,却是旁若无人,阴阳怪气道:“公主为何向圣上请罪,当真是知错了么?”
前些时日,他所受杖责之伤尚未痊愈,便被遣去巡视东都,因而未能插手温侍郎的案子,如今温侍郎已外放,旧事重提于事无补。
青罗知他心底仍积着一口气,笑了笑,没作声。
一旁大公主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王中丞惯会说风凉话,我等仰赖父皇所赐封地为生,岂敢与父皇作对?”
王中丞似是不敢得罪大公主,冷哼一声,掉头便走。
青罗看了眼对面的裴家父子,裴国公面色凝重,目光穿过大殿内的浮华靡丽,不知凝于何处,裴勖之仰头将盏中酒液一饮而尽,父子之间罕见的不言不语。
四皇子仍旧一副超然物外的模样,兀自饮酒赏舞。
五皇子大抵以为皇帝不会再回,皇帝走后不久,便也起身离席。
这等宴集,六皇子素来如鱼得水,皇帝不在,更是自得,与宾客饮酒相谈,甚为适意。
直至散席,也无丽妃的消息传来。
为青罗引路的宫人透了些口风,丽妃生产不很顺利,张司窈已在产房外设下醮坛,携众弟子为丽妃驱邪祈福。
铙钹铃音,诵经拜忏声,彻夜未歇。皇帝亦整夜没合眼。翌日卯正,丽妃终于诞下小皇子,母子平安。
皇帝对这幼子极是喜爱,自他出生起,朝中诸事能放则放,得空便去抱他。
丽妃因这孩子生得艰难,叫她受了不少罪,起初还有些怪他,过几日,见他长开了,生得玉雪可爱,才解开心结,如珠如宝地宠着。
宫中旧人说起当初凤仪公主出生时,丽妃因其貌丑还曾掉泪,也是后来长好了,丽妃才肯看她。
不出所料,皇帝欲封丽妃为后,群臣当即反对,称丽妃不足以母仪天下,若论德行,裴贵妃更宜为皇后。
王中丞直言不讳,丽妃为后,将置太子于何地?大周储君多是皇后所生,太子已属例外,再册封丽妃,更是名不正言不顺。
皇帝怒恨交加,却未坚持,亦未退而求其次,封丽妃为贵妃。
几位老臣子嗅觉敏锐,随即进谏封裴贵妃为皇后,重提太子入主东宫一事。
皇帝勃然变色,斥责臣子干涉其家事,身为大周天子,他竟连册封心爱的女子为后也不得。
转眼至八月末,长安渐渐起了秋风。天际浓云密布,阴了好几日,这一场雨却始终未落。
青罗倚着美人靠,桂花暗香,池上凉风微微,却驱不散填塞心间的沉闷滞重。
春杏禀道:“公主,钟离先生求见。”
钟离文极少登门,没知会一声便来,必定有要事相告。
“请他过来。”
青罗往水中撒了把鱼食,低头望着红鱼浮波,一拥而上,张嘴摆尾地争抢夺食。
钟离文行过礼,目中带着明显的急切,“公主,韩某已知张司窈因何杀害家母。”
青罗指指绣墩,叫他坐下说,一面接过春杏递的帕子擦手。
“那日家母去天师府探望某,小师弟将她安顿在偏院客房,用过暮食后,又领她逛园子,期间走开片刻,家母因不识路,无意间闯入张司窈院中,正撞见他与人见面。”
钟离文自怀中摸出一块残损的布料,交给青罗。
“当夜小师弟在府中四处寻找家母,发现张司窈在他寝房外的燎炉内烧了什么,他走后,小师弟自炉中捡出了这块烧剩的残布。”
钟离文这小师弟素日与他交好,他以钟离文的身份出现后,张司窈曾命小师弟前来试探,他虽未承认,但彼此心知肚明。
前几日小师弟突然造访,谈论旁人之事般提及韩母的死,言语间颇是愧疚,临行又留下这烧剩的锦缎。
才是申时,天光便有些暗淡了。
青罗用两指夹着,举至眼前,对着亭外的光细细打量。是一小片边缘烧焦的锦缎,赭黄底,绣华虫章纹。
青罗眸底微动,又是衮衣。
“张司窈藏有衮衣,被令堂撞破?”
钟离文语气愤然,“他连夜焚衣,必是担心因家母案牵出此事!”
青罗垂眸望着被火燎过的锦缎,私藏衮衣常被以为存了谋反的心思,张司窈倒不像有这等野心的,或是为构陷旁人。
如今证物已毁,无从查证,凭这残片难以定他的罪。
青罗不禁叹了一句:“他倒是谨慎。”
钟离文嘲讽地哼了声,“家母只是个寻常农妇,一生从未见过天子,至多看出服色非常人可用,怎知是天子礼衣。”
张司窈却是宁可错杀,也不肯放过她。
“先生可知这衮衣来历?”
钟离文回说不知。
青罗心道长安即有能制衣的绣娘,张司窈不必舍近求远。
她想起失踪的上官娘子,若张司窈这衮衣同样出自她之手,未免有些巧合。
时日亦不对,照鸢娘所说,订做衮衣的客人今年才找上门。
且若真是上官娘子,以张司窈的脾性,去岁韩母一死,便该取她性命,不会等到数月后再动手。
钟离文又道:“此事知情者必定少之又少,如今尚留有活口的,亦是张司窈有把握可守口如瓶的。”
青罗沉吟片刻,问:“当日与他见面的是何人?”
“师弟未提,”钟离文顿了顿,想起另一件事,“那日之后过了大约两日,张司窈命人去郊外埋了一具尸首,不知可与此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