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夜雨(116)
“多谢公主赏识,”钟离文歉然道,“某以为圣上心如明镜,经过张司窈一事,日后必会有所警惕。”
他既心意已决,青罗不好强人所难,只盼皇帝当真能如他所言,自此时时警醒,不为谗言所惑,诸如因奉仙塔所生杜村之祸、长安寺僧之乱等不再发生。
二皇子府里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他与林德妃仍是不知所踪。
张司窈未提起往三皇子府中藏匿衮衣一事,便是与二皇子无关,他私通杨婕妤亦是无可辩驳。
袁淑妃那宫女尚不知情,她出宫后便去了陵村守陵,日子倒也平淡安稳。
青罗遵守承诺,设法将杨婕妤葬入了淑妃的陵寝。
长安的秋日较之往年更为短暂,天冷得早,亦更严寒,乃是数年难遇的凛冬。
青罗的身子一日比一日重,薛贵妃怕有闪失,不许她出府走动,连宫里也不许去,要她安心在府里待产。
殊不知,朝中风波迭起,并不太平。
皇帝的陵墓自他登基便动工修建,时至今日尚未完工。秋末,皇帝又提出扩建帝陵,命工匠改动图纸,拓宽方广,往下深挖,以便日后合葬。
与他合葬之人,不言自明。
因不满工期缓慢,皇帝又下旨补征一批役夫,便是天寒至此,地冻实了,也不许停工。
太子闻知此事,解禁后立即去了郊外查访。
工匠役夫刨雪凿冰、不分日夜地劳作,手足耳面生满冻出的脓疮,还有好些因缺少御寒衣物,活活冻死。
太子于心不忍,回城便上奏,请求皇帝允许暂且停工,待得来年春暖、冰雪消融,再建不迟。
皇帝怒不可遏,“修建帝陵历来无在冬日停工的先例!”
太子难得接了一句,“父皇,今岁之严寒前所未有。”
“住口!”
皇帝厉声斥责其不孝,命其回府静思己过。
偏殿熟睡的小皇子受了惊扰,立时大哭,丽妃抱起来,细声软语地哄着。
皇帝狠狠剜一眼太子,快步踅入偏殿。
“阿鹄莫哭,父皇抱。”
殿内静谧幽深,龙涎香气如索魂的绳索,丝丝缕缕地缠绕蔓延,帝妃亲昵地哄着幼子。
太子慌忙起身,退出殿外,茫然地在廊檐下呆了片刻。
这些年他听惯了皇帝的责骂,并未觉得多委屈,方才皇帝对小皇子的一句话却叫他生出无限心酸。
裴贵妃自小便与他说,皇帝待他严厉,系因对他寄予厚望,他从未怀疑,直至近几年,皇帝越发瞧他不顺眼,他才渐渐想到,皇帝兴许只是厌恶他。
喜或不喜如何藏得住,又为何要藏,在他便已深有体会。
因回府又要禁足,好些日子没法入宫,他去裴贵妃宫里坐了坐。
几次话到嘴边,想问一句他幼时,皇帝可曾抱过他,暼了眼裴贵妃端庄冷淡的面孔,到底是没问出口。
孟冬时节,京畿一带遭了灾。
长安城中亦能察觉,彼时正值亥正,青罗合目小憩,躺椅的震颤将她晃醒了。睁开眼,费力地坐起身,见一旁矮几上杯盏中的茶水溅了些出来。
民间盛传因修帝陵动了地脉,以致引发地动,此说虽无实据,百姓却深信不疑。
一则寒冬腊月,再征役夫修墓,已有怨声,再者遭灾后朝廷赈灾不力,更致民怨沸腾。
天寒地冻,受灾百姓头无片瓦,身无寒衣,腹中饥馁,京畿各县县衙、京兆府的救济物资却迟迟不到。
流离失所的灾民先后涌入长安,街上眼见得多了好些衣衫褴褛的乞丐。
许如珩师徒来公主府为青罗请平安脉,原没想多事,赶在青罗生产前招她烦心,怎知许如珩不慎说漏嘴。
原来衙差与禁军曾派人搜寻伤患,自城中派了大夫前去医治,后又将医药撤回,许如珩的药庐至今还收留了几个未痊愈的灾民。
青罗有些不解,朝廷已命各县自开粮仓,并无途中耽搁之虞,为何却延挨至今?
问过才知今岁歉收,京畿各县无多少存粮,因而俱在观望。
财政又连年吃紧,去岁户部虽自长安各寺收了些田赋,然扩建帝陵、各地平乱军饷、宫廷开支、臣子俸禄,处处要用,剩的这些便是杯水车薪。
皇帝下令严禁灾民进城,又以赈灾不力,处置了几个朝臣,无人敢再接这烫手山芋。
谢治尘主动请缨,总揽赈灾一事。
可他纵有通天的本事,亦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青罗放心不下,去了趟谢宅。
冯谙见她肚腹滚圆,立时紧张起来,急慌慌地拿了扫帚,将庭院里的残雪又清了一遍。
青罗踏进书房,谢治尘坐在书案后,靠着椅背,十指交扣于身前,已睡着了。
可谓貌丑
书案一角点了盏油灯,满室皆是晕黄的光。
青罗扶着腰,慢慢走过去,在书案旁站定。
书案上堆满案牍,她随手捡起几册,翻了翻,是户部呈上来的京畿各县田籍簿记,与历年纳租记载。
谢治尘睡着前正拟着单子,似是名单,长安大半勋贵世家皆在其中。
冯谙送茶水进来,见他家阿郎睡着,有意将茶盏重重一顿。
谢治尘睁开眼,恍惚间以为是梦,“公主?”
青罗侧首朝他笑笑:“大人醒了。”
谢治尘起身过来,扶她坐了他的圈椅,嗓音有些干哑:“公主是为赈灾之事?”
青罗嗯了一声,仰面望着他,“大人想出应对的法子了?”
谢治尘搬了张杌子坐下,另抽出一只卷册给她。
青罗扫了一眼,仍是份清单,为首便是寄月公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