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夜雨(133)
青罗问:“嫂嫂可对陛下解释过?”
张妃嗯了一声,“陛下不肯信。”
青罗不知如何再劝,只道:“嫂嫂若愿意,我可去与陛下分说。”
张妃摇摇头,“多谢公主好意。”
“吴良娣之死总归与我有关,若非我与她相谈,她不至一念之差,走上绝路。”
“她是恒儿的母亲,我对恒儿终究有愧。”
青罗叹道:“怪只怪造化弄人,嫂嫂且宽心,不必苛责,陛下仁厚,亦明辨是非,终有一日会想通。”
她道皇帝陷于政务并非虚言,朝中诸事虽有中书门下相商,然近来臣子进谏之事多曾为太上皇所否决,如今再请示皇帝,皇帝有意改弦更张,却心存顾忌。
譬如工部上奏进谏,停止扩建帝陵,皇帝将奏章压了几日,召青罗入宫商议。
“小妹,父皇陵寝修建至今,役夫工匠死伤不知凡几,朕曾向父皇进谏停工,惹得父皇大怒。”
“若论本意,朕自是想即刻停工,然朕甫一登基,便更改父皇诏令,恐会触怒父皇,天下人亦会以为朕不孝。”
青罗已封为襄国长公主,陆续置备齐邑司,此事也与府中幕僚商讨过,因而直言道:“若论得罪父皇,陛下登基即已得罪他,再多这一桩又何妨?”
“役夫匠人苦于修陵,饱受磋磨,又因此荒废田事,长此以往,恐会失却民心,陛下深知其害,怎还迟疑不决?”
皇帝沉默良久,始终满面愁绪。
青罗暗自叹息,劝道:“陛下暂停工事,乃体恤百姓之劳苦,待开春回暖,逢到农闲时再征役夫,无可厚非,一面也去信与父皇商议,缩减陵寝规制。”
皇帝沉吟片刻,方才勉强应下。
太上皇滞留益州,转眼数日过去,新帝登基、长安之围已解,想必早传入他耳中,他却未起驾回銮,亦无只言片语。
皇帝寝食难安,几回去信,陈明恭迎太上皇回宫的意思,均未得其回应。
时至冬末,太上皇终于自益州传信,已启程回长安。
皇帝喜不自胜,当即命人收拾殿宇,拨出昭明宫北面地势高阔、轩敞富丽的玄麟殿,供其颐养天年。
太上皇一行入城当日,皇帝亲至城外相迎。
青罗裹着绯红披风,头戴兜帽,亦跟随在侧。
裴勖之身披甲胄,以护驾为名,一早便率禁卫精兵在此迎候。
约莫申时,太上皇车驾抵达西城门外。
皇帝因前回饮毒落下病根,吹过风,便忍不住咳嗽,“儿臣给父皇请安。”
青罗随之屈膝行礼。
王栖恩打起车帘,太上皇端坐车内,目光阴沉地自二人面上扫过。
一旁丽妃膝上抱着小皇子,神色亦淡淡。
时虽未晚,因是阴寒天气,已薄有暮意,朔风凛冽,刮擦过面颊,刀割似的生疼。
皇帝低垂着头,不敢直视太上皇,因着了风,又是几声咳嗽。
太上皇未发一语,瞥了眼王栖恩。
王栖恩会意,放下车帘,退至一旁,传旨起驾。
车驾穿城门而入,裴勖之拦住当初随太上皇离开长安的北衙精锐,“尔等不可入城。”
为首将领眸中怒意勃发,见裴勖之所领人马之众不下于他,且全副披挂,军容严整,显是有备而来,未敢轻举妄动,只高声禀报太上皇,将车驾叫停。
太上皇隔着车帘,寒声质问:“圣上眼里可还有朕这个父皇?”
皇帝讷讷地辩解,“儿臣、儿臣不敢,儿臣不知……”
未等他说完,青罗快步行至车旁,禀道:“父皇有所不知,前次因突嘞来犯,北衙军诸多调整,现下暂无缺额,加之开支吃紧,着实无力养冗余之兵,只得令众将于城外解甲,愿者归田,余者编入虎贲营。”
太上皇冷笑,连说了两声“好”,方才吩咐起驾。
皇帝两手垂落,望东而立,许久方开口道:“小妹为何事先不与朕商量?”
青罗直言道:“陛下,太上皇不得不防。”
皇帝未作声,仍似有怪罪之意。
青罗又道:“小妹自知有过,只是此前已请示过陛下,陛下纯孝,不愿忤逆父皇,迟迟未作决断,小妹才擅作主张,不过陛下放心,父皇适才已知此事乃小妹所为,不会怪陛下。”
裴勖之走过来,躬身道:“陛下,与公主无关,是臣自作主张,陛下要罚便罚臣。”
谢治尘道:“陛下,公主与裴将军此举并无不妥,依大周律例,未经陛下允准,执戟甲士不得入城,太上皇携禁卫至城下,陛下大开城门,已是破例。”
皇帝叹了口气,眉宇间难掩郁结。
青罗的马车入了平贤坊,天恰已落起大雪。
雪片当风,若柳絮漫舞,坊道上很快积起一层白。
青罗下车来,踏雪而行。
此时正值岁末,因皇帝下令恢复常科,各地士子已陆续赶赴长安,坊间较之往日又热闹了些。
青罗见一名青袍士子匆匆踏上客店前的台阶,转身于廊下收伞,待抬起头,发觉是张熟面孔。
弓之慎怔了半晌,方回过神,远远向她叉手施礼。
青罗笑笑,亦朝他颔首。
下一刻,头顶忽地多出一柄素面油纸伞。
谢治尘一身玄色鹤氅,收回目光,低头间,惟见玉面赛雪,乌眉入鬓,纵然天地昏沉,尤可见其漆黑的瞳仁中寒光熠熠。
青罗垂眸拢紧披风,笑问道:“大人今日不去宫里了?”
谢治尘嗯了一声,长臂一揽,搂着她的肩,“臣送公主回府。”
身后弓之慎目送二人离开,良久才转身进了客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