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夜雨(2)
问话的宫装女子柳眉轻蹙,双目盈盈,隐含忧虑。
青罗见她面善,过片刻,才想起她是无宠的陈丽嫔,身侧少女则是她所出的凤仪公主。
她们母女没在奉仙塔?
青罗直起身,听她父皇无悲无喜地反问:“她为叛军所杀,与朕何干?”
陈丽嫔轻叹一声,“那孩子也是可怜。”
凤仪公主正鼓动双颊,剥食益州进献的鲜荔枝,闻言插嘴道:“一个瘸子而已,死了活该。”
陈丽嫔不悦道:“阿嫚慎言。”
凤仪公主撇撇嘴,将那白玉似的荔枝瓤喂到父皇嘴边,娇声道:“能为父皇分忧是她的福分。”
骑马随行的张天师广袖宽袍,仙风道骨,轻轻一甩拂尘,附和道:“陛下以贵女祭天,必能平息上怒,安稳渡过此劫。”
青罗双臂垂于身侧,安静地望着大周天子的车驾逃离都城。
世人尽知,寄月公主喜食荔枝,其父为此不惜人力财力,开辟驿道,以便自益州驰马进献荔枝。
路远天热,荔枝送进宫往往烂了大半,宫中女眷多数只得一两颗,珍而重之地奉在玉盒内,寄月公主则有十颗,年年羡煞旁人。
青罗惘然垂眸,适才凤仪脚边的竹筐里装了岂止十颗?百颗也有的。
她兴许原本不必死。
嫁出宫的公主,理应留在夫家。
父皇却传旨召她入宫,她以为父皇担心她的安危,原来竟是召她祭天。
昭明宫上空火光冲天,烧灼的毕剥之声随风送入耳中,仿若巍峨殿宇的呻吟,更似破碎王朝最后的哀鸣。
誓死与大周共存亡?
大周危若累卵,天子弃城而逃,与大周共存亡的,只有手无寸铁的弱质女子。
将她们充作祭天的供品,便能保全大周么?
青罗茫然四顾,眼前的朱雀大街遍布死尸,四处火起,早不复昔日因宵禁而不见半个人影的萧索景象。
叛军自禁宫撤出,直闯坊间烧杀劫掠,皇城附近的里坊首当其冲。
青罗的公主府在皇城东南的平贤坊,此时已然遭劫。
公主府附近的巷弄里停了辆马车。
青罗一眼认出是鸿胪寺的公干用车,相较于谢治尘日常乘用的马车,辙距略宽,装饰也更华贵。
谢治尘回来了?日前他送外邦使节出城,少说也要明日才回。
“谢治尘,你跪下磕头认错,我便饶你一命。”
青罗闻声抬眼,是咸真观,转进庭院,见两名额系朱带的披甲叛军正押着谢治尘。
谢治尘一身绯色圆领对孔雀薄绫襕袍,腰束金带,配鱼,足蹬乌皮靴,纵使落于人手,亦不尝稍改容色。
说话的男子文士模样,窄额尖唇,白袍松松挂身。
青罗认出此人是与谢治尘同乡的举子周世悯,当年二人同入长安应举,谢治尘点为状元,周世悯则不第返乡。
“某才情远在你之上,若非你爬了公主的床,如何会输于你?”
青罗脸红耳赤,她与谢治尘相识于关试后的曲江宴,他及第与她有何干系?
爬床之说更是无稽之谈。
成婚六载,除却新婚夜,二人从未同过榻。
青罗望着谢治尘那双碎玉寒冰般的眸子,想起初见时的悸动。
彼时他尚不知她是公主,父皇于杏园宴请新科进士,她因贪睡去迟,又不耐烦听才子作诗联句,索性撇开宫人,在园中躲懒赏花,捡拾掉落的青樱桃。
因见枝上有颗红了的,她伸手去够,却如何也够不着,正待叫宫人来,身后有人长臂微抬,摘了那樱桃,一言不发地悬在她眼前。
她接过樱桃,只因多看了一眼那只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放肆”二字卡在了嘴边。
待转过身,仰头对上那双如落轻雪的眸子,心下便是一悸。
满园春色中,来人长眉入鬓,鸦睫低垂,眼尾略染薄晕,五官深邃精致,如丹青名家细细描摹而就,无一败笔。
不愧是名动长安的状元郎。
那颗樱桃,她把玩许久,晚间临睡才舍得尝了一口,却是极酸极涩。
母妃看破她的心事,不几日便派人去探口风,谁知当即被谢治尘回绝,他早有未婚妻。
青罗不肯死心,听闻他在弘文馆任学士,教习五品以上在京职官之子,便厚着脸皮去听讲。
很快,寄月公主心仪状元郎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长安。
自然也传到了谢治尘未来岳父、入京述职的黄别驾耳中。
公主看中的人,谁敢争抢?黄别驾主动提了退亲。
青罗意外之喜,只等着婚约一解,便请旨招谢治尘为驸马。
却不想谢治尘疾言厉色地再次拒绝了她。
他那随父入京的未婚妻黄珍儿亦坚持非他不嫁。
青罗自记事起,但凡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
她将黄珍儿囚于府中,逼迫谢治尘点头。
“谢治尘,你敢告状,本宫便先杀了她,再去父皇跟前请罪,本宫不信父皇会为了一个黄珍儿,杀了他最疼爱的女儿。”
谢治尘最终妥协。
青罗对着他盛怒的黑眸,有些委屈。
她并未想过要黄珍儿死。
他以为杀人很容易么?她自幼胆小,连一只蚂蚁都不敢踩死。
谢治尘若是不肯,她也只好作罢,可他点头了,她怎舍得放过他?
黄珍儿见木已成舟,心灰意冷,出家做了女道士。
“周世悯,你学识浅薄,气量狭窄,如今又做了乱臣贼子,有何脸面指责谢大人?”
青罗听见黄珍儿的怒喝,回过神来,想起她便是在这咸真观出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