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夜雨(20)
他还穿着入值的绯色圆领锦袍,似是饮过酒,玉白面颊上略有绯意,双眸氤氲着些许水汽,也不进房,就在门外望着她。
青罗想起前世他性子孤傲,初入朝堂时几乎不与旁人结交,同僚间的宴饮也极少出席。
他既不动,也不作声,青罗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放下书,笑道:“谢大人回来了。”
谢治尘醒过神,踱进门来,微微颔首,“公主。”
说着,便转身往梢间去了。
他歇在梢间榻上,床、榻之间以绢纱屏风相隔。
青罗见他上榻盘膝,铺纸研墨,也不思索,提笔蘸墨便写,不多时,搁笔起身,去了浴室。
青罗翻了几页,有些倦了,路过好奇,瞧了一眼。
榻上几案摊着他方才一挥而就的一篇词赋,朱笔,青藤纸,字体劲瘦,却又雄浑苍劲。
谢治尘恰在这时沐完浴,回来了,乌黑的湿发趁着雪色的面容,薄衫微敞,灯下一看,恍然不似凡世之人。
青罗垂眸问:“这是献给父皇的?”
谢治尘道:“中元在即,臣献词聊表心意。”
青罗禁不住有些失望,前世她曾听说多有善逢迎的臣子为讨好父皇,进献青词,他却始终不屑为之。
七月十五中元节,青罗原没放在心上,十五前夕却闹出些风波。
又死了个往长安送荔枝的驿卒,算上前些年死的,说是有十好几个。
不知谁编了童谣,孩童街头巷尾地传唱。
内有一句“中元中元,荔枝祭月”,预言屈死的荔枝奴将在鬼门大开之夜,来人间,向寄月公主寻仇。
“那荔枝奴成了荔枝鬼奴,焉知可会趁此鬼门大开之际前来寻仇?”
驿卒多是益州人士,其家中人口、景况,长安却人人尽知。
今岁死的驿卒上有老母,下有稚儿,除却驿卒这一份微薄的俸禄,别无进项。
又有一个才是弱冠之年,便命丧于途,白发送了黑发。
百姓闻其凄惨,无不对寄月公主恨得咬牙切齿。
皇帝派张司窈座下大弟子来公主府,设醮坛,做法。
青罗站在廊檐下,看庭院中道士击钟鸣磬,掐诀念咒,诵经拜忏。
“阿罗,怕么?”
青罗转过头,幽暗的灯焰下,裴勖之皱眉望着她。
多日未见,自小锦衣玉食的国公府世子已然不复昔日模样。
千秋夜宴
青罗不由启唇一笑,杏目微弯,眸中光华流转。
虎贲营风吹日晒、饮食简陋,才这几日,裴勖之人便瘦了一圈,肤色黧黑,棱角打磨得越发凌厉。
裴勖之呆了呆,自新婚夜她去看他,他便察觉她与往日有些不同,却又未想通究竟哪里不同。
她这一笑倒让他寻着些端倪:少了傻气。
以往她笑,总带着几分貍奴似的娇憨,而今却如貍奴变作了小狐貍。
她虽未开口,可他明白,她是笑他先头瞧不上武将粗鄙,自己如今倒弄得与人无异。
他有意哼了一声,掩饰尴尬,转过头去,留给她一个侧脸。
青罗步入庭中法阵,依道士指引,拈香朝拜。
裴勖之的目光紧随着她,不由自主地下了台阶,待她折返,自他身旁经过,低头看了眼她裙裾下的丝履,错愕道:“你的腿,好了?”
“嗯。”
裴勖之奇道:“如何说好便好了?”
青罗在胡椅上坐下,神秘一笑:“神女赐福。”
裴勖之凝视她片刻,到底没问,岔开话题道:“近日少出门,中元节我来陪你。”
青罗没应,端起几案上的茶盏,抿了一口酸梅饮子,先问:“虎贲营那日休沐?”
换作从前,裴勖之大抵会满不在乎地反问一句:“不休沐又如何?”
此时却是略作沉吟,才道:“下了直我便骑马回城,带你放河灯。”
“你不必特地赶回来,”青罗笑笑,看了眼朝她走过来的道士,低声道,“本宫不怕。”
那年轻道士驱前俯首一拜,“贫道已在府中各处张贴符篆,再厉的鬼也不敢滋扰,公主不必忧心。”
青罗咳嗽了两声,起身应道:“有劳道长。”
道士直起身,匆匆一瞥,见公主一身素衣,粉面朱唇,髻上只簪了一朵柳芽黄的绢花牡丹,容色娇憨,又自带几分温雅娴静,叫人忍不住生怜。
廊檐、门首俱是朱砂黄纸写就的符篆,道人一行消失在屏墙外,青罗收回目光,两臂轻搭在扶手,仰头望着梢头弦月。
裴勖之以为她嘴硬,不留情面地拆穿道:“你幼时最怕鬼。”
青罗心道做过鬼的人,还会怕鬼么?
人可伤人、杀人,造口业,鬼除了干瞪眼,一筹莫展。
青罗对此深有体会,那晚她在父皇马车里,但凡能动,一定抢了凤仪那篮荔枝。
荔枝而已,她竟如此介怀。
青罗摇头失笑,不忘回击,“幼时你还怕吃面人呢。”
他见那面人团得栩栩如生,被她一口咬掉脑袋,吓得直掉泪。
裴勖之眼皮一跳,幸而面色黧黑,才将赧意遮盖。
青罗侧目望他,忽地发难:“我成婚那日,你料定我不会去看你?”
裴勖之被她一瞧,陡地心虚。
“裴国公似乎也没料到我会登门,”青罗若有所思地托腮望着他,“你与裴国公都不想我去?”
裴勖之没作声。
青罗又问:“我若没去,你便打算与我绝交么?”
前世便是如此。
“绝交?我怎会与你绝交?”裴勖之坐着换了个姿势,仍觉不适,索性起身道,“你腿好了,我教你骑马吧,你不是一直想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