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夜雨(21)
青罗却不接话茬,黯然道:“往后有事不必登门,着人传信即可。”
裴勖之张了张嘴,还未开口,便听青罗吩咐秋叶,“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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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勖之虽则心虚,被青罗赶出府,心底仍有气。
中元节前圣上千秋,宫中设宴,在殿外廊檐下碰了面,又忍不住看她。
可她分明看见他了,眼里却似没他,径自从他身旁走过。
当即气炸。
青罗眼角余光瞥见,简直有些不忍,可她若不逼他,他哪肯告知她实情?
母妃与裴家父子似有默契,避讳她与裴勖之来往。
青罗与谢治尘一同来的,进了大殿,她坐在命妇贵女一侧,谢治尘去对过臣僚皇子坐席,也是巧,正与裴勖之相邻。
她几位皇兄都来了,以太子为首,依次是二皇子至六皇子。
青罗左右分别坐了太子妃、二皇子妃,太子妃娴雅端庄,落座后对青罗微微颔首致意,便没言语,二皇子妃却是生性热情,拉着她,嘘寒问暖。
青罗心底有事,懒怠开口,执起茶盏,借着饮茶,回头看了一眼。
凤仪也在,一个人在后排不起眼的角落坐着,身旁无人与她搭话,她支着下颌,另一只手,指尖在案上随意点着,目光与她一触,顿了顿,旋即牵唇一笑。
青罗才道,她这皇姐原来也极美,明眸皓齿,柳眉琼鼻,带了几分女儿家的纤细娇弱之态。
不过也难怪,毕竟有陈丽嫔那样美的母亲。
青罗亦朝她颔首。
皇帝领着宫眷入席,青罗逐一看过,陈丽嫔不在其中。
宫中大小宴饮颇多,青罗印象中却没见过她几回。
宫人呈上饮馔,太常奏乐闭,皇帝宣布开席,宫娥入殿献舞。
酒过三巡,气氛热络起来。
青罗安静地坐着,二皇子妃见她兴致不高,不再引她开口,隔着她与太子妃说话。
“父皇那盆贵妃醉酒也只有嫂嫂养得出了。”
太子妃谦虚道:“妹妹谬赞。”
青罗顺着二皇子妃的目光看过去,父皇桌案前摆了盆牡丹,正值信期,叶秀花肥,花冠低垂,隐有美人羞态。
青罗想起,曾听她母妃提过,太子妃性子淡薄,平日常是闭门不出,于宅中侍弄花草。
她放下杯盏,看向对面。
裴勖之也正隔着人群找她,发觉她看他,便板起脸,偏过头去,却忘了身旁是谢治尘,忙又回头,见青罗仍在看他,没绷住,咧嘴一笑,向她举了举酒盏。
青罗起初还可忍笑,面无表情地坐着,裴勖之偏又趁旁人未留意,向她做个幼时惯做的鬼脸。
大殿内灯影幢幢,乐音靡靡。
青罗终是没忍住,扑哧一笑。
眸光一转,不意谢治尘也望着她。
青罗忙敛了笑,恰逢二皇子妃与她说话,便附耳过去,垂眸听着。
宴至尾声,宫人捧着托盘入殿,往每张食案上放了一碟荔枝,旁人两颗,青罗仍是十颗。
驿卒之死闹得满城风雨,青罗更是众矢之的,一时间,殿内宾客俱都有意无意地看她一眼。
她母妃坐在皇帝下首的食案,亦担忧地望着她。
青罗在众人凝视中拿起一颗荔枝,慢条斯理地剥着,送入口中,那穰肉甜滑,于她而言,却似穿肠的毒药,她将那荔枝咽下,面色渐渐发青,额上汗出如浆。
殿中乐音渐止,宫娥迤逦而出,众人目光凝于青罗。
青罗只觉腹中翻涌,剧烈难忍,伏于食案,将杯盘碗盏扫落在地。
哗啦一声脆响,殿内一时死寂。
青罗“呕”地吐了出来。
裴勖之霍地起身,袍摆险些带翻食案。
太子妃忙为青罗拍背,一面拿帕子给她抹嘴。
裴勖之疾步走至近旁,“阿罗,你怎么了?”
谢治尘亦起身过来。
“我没事,”青罗喘息未定,眸中渗泪,推开裴勖之伸来扶她的手,行至大殿中央,屈身跪伏于地,叩首道,“父皇,请恕儿臣失仪。”
皇帝一面吩咐宣太医,一面道:“罗儿快起,过来让父皇看看。”
青罗直起身,却未上前,“父皇,儿臣有罪。”
皇帝诧异:“罗儿何罪之有?”
“若非儿臣喜食荔枝,驿卒便不会惨死。”
“此事并非罗儿的错。”
“是儿臣任性不懂事,”青罗含泪道,“儿臣心下难安,每至入夜,便惧怕死去的驿卒前来索命,且因有愧,每食荔枝便腹痛作呕,儿臣无法再食荔枝了。”
皇帝走下台阶,扶起青罗,温言安慰:“罗儿莫怕,让太医给你诊治诊治。”
青罗摇头,起身道:“儿臣是心病,药石难医,父皇,儿臣有一事相求,求父皇答应。”
皇帝宽和道:“罗儿但说无妨。”
青罗面露凄然,“从今往后,儿臣不食荔枝,父皇切莫为了儿臣再耗费心力银钱。”
皇帝怔愣片刻,收回手,负于身后,为难道:“驿道已开,若就此弃置,岂不枉费了当初投入的一番心血?”
谢治尘上前拜道:“陛下,臣以为可将此驿道辟为商道,收取租钱,充盈府库。”
在场臣子略一琢磨,便陆续有附议的。
皇帝沉默良久,“容后再议。”
“儿臣先谢过父皇,不论父皇如何决断,儿臣此生绝不再食荔枝,”青罗看了眼谢治尘,又道,“因儿臣而死的驿卒,儿臣愿以食邑补偿。”
皇帝点点头,笑着连说了两声好。
青罗拿锦帕拭干泪痕,远远向她母妃一笑。这是第一次,她遇事,母妃没护在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