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夜雨(36)
早先查看妙映寺田产卷宗便是他帮的忙,谢治尘生性孤傲,轻易不同人结交,便是有事相托,也不会随意屈就。
什么人入得了他的眼?
青罗自谢治尘身后探出脑袋,朝柳县尉笑笑。
柳县尉只觉这小郎君一笑满目生辉,不由也跟着扯起唇角,雪白的一排牙,夜色里格外耀目。
谢治尘回头,青罗面上还挂着笑。
柳县尉爽气道:“平贤坊有家饭馆极善炙羊肉,某请谢兄与薛郎君去尝尝可好?”
青罗正想应下,却听谢治尘一口回绝了。
柳县尉面上难掩失落,也未勉强,道过别,又嘱咐青罗:“谢兄公务繁忙,恐怕难得有空,薛郎君平日忙么?得空可来县衙寻某,每旬休沐亦可。”
青罗尚未答言,谢治尘冷淡道:“他比谢某忙。”
柳县尉好生惋惜,几步一回头地走了。
“柳县尉倒是个有趣之人,”青罗转头看着谢治尘,笑道,“大人镇日忙于公务也累吧,为何不与他聚聚?”
谢治尘垂眸道:“谢某无趣,亦不与有趣之人结交。”
青罗察觉他似乎又不高兴了,一时不知情由,只道:“大人与柳县尉不是朋友么?”
谢治尘道:“还用得上罢了,谢某没有朋友。”
青罗替那位小柳县尉不值,不知怎么,又觉得谢治尘在他面前兴许亦是如此,并无隐瞒。
她笑了笑,目光落在谢治尘身后一间酒肆门口,不意瞥见一名被跑堂搀出的灰衣酒客。
瞧着有些面善,待那人自暗处走出,近前来,才看清他的长相。
是周世悯。青罗双眸倏然紧缩,手指下意识地紧攥成拳。
谢治尘顺着她的视线转过身,正与周世悯一双醉眼相对。
夜幕方临,周世悯便已喝得烂醉,面颊两团亮红,走到跟前一拜,“周某参见谢大人!”
谢治尘只淡淡颔首。
周世悯也不多留,背着手,摇摇晃晃地掉头走了。
谢治尘见青罗怔愣着,低声问:“公主怎么了?”
青罗回过神,正色道:“此人容貌甚陋。”
谢治尘一怔,不由失笑。
青罗望着他,他极少这样笑,多是冷笑、讥笑,偶尔因她答对他的问题,也会赞赏地笑笑。
她曾好奇他可会对黄珍儿笑。
前世黄珍儿死于周世悯之手,不知周世悯后来杀没杀谢治尘。
有一瞬间,青罗想叫薛虎追上去,杀了周世悯。
可此时的周世悯只是长安城诸多失意读书人当中的一个,尚未与叛军同流合污,手上亦未沾血。
她找杜万玄是想杀了他,他若还活着,若是未犯罪过,她该杀他么?
比起数万百姓的生死,枉杀一条命也无不可吧。
一月须臾而过,秋风起,枯叶落,长安秋意渐浓。
青罗连着两日未睡安稳,反复梦见裴勖之被人刺得浑身俱是血洞。
“勖之,勖之,阿鲤!”
她在梦里喊他的名字,想醒却醒不过来,直到有人将她唤醒。
她睁开眼,谢治尘正站在床前,一手撩着床帐,高大的身形遮住了灯焰。
“公主,做噩梦了。”
“嗯,”青罗起身,裹着被衾,抱膝坐着,双眸失神地望着虚空,“我又梦见勖之死了。”
谢治尘掩去眸中黯色,喑哑道:“公主可曾听过梦是反的,裴勖之应当安然无恙。”
“是么?”
谢治尘放下床帐,搬了张矮凳,坐在床前脚踏上,“公主睡吧,臣等公主睡了再走。”
两日后,裴勖之自楚州返回、重伤昏迷的消息传遍了全城。
三皇子几番遭遇截杀,裴勖之以命相护,最后一次身中数刀,有一刀伤在要害,失血颇多。
原想要他留在楚州养伤,以免途中颠簸,伤势恶化,他却坚持赶回长安,兴许是怕死在楚州。
圣上念他有功,命太医入府为他诊治,大把名贵药材用下去,始终不见起色。
青罗再也坐不住,亲自去城外请许如珩,谁知扑了个空,许如珩不在长安。
“家师外出游历去了,”秦莞已入太医署,因资历浅,未被派去裴国公府,“公主若信得过,小的可以一试。”
裴国公原还将信将疑,秦莞入府两回,裴勖之便醒了。
秦莞却又谦虚,推说是前头几位老太医的功劳。
裴勖之醒了便在人堆里找青罗,“阿罗……”
裴国公气得拂袖而去,当即又豁出老脸,暗自托人去公主府请人。
更深露重,驸马夫妇相偕而来。
裴勖之靠在床头,背后垫了只软枕,面上毫无血色,一瞬不瞬地望着青罗。
青罗坐在床前绣墩上,将他两只冰凉的手塞进锦被中。
谢治尘站在她身后,寸步不离,神色算得平静。
裴国公亲自奉上座椅,他却只微微颔首,并未去坐。
“阿罗,我以为我回不来了。”
青罗鼻间一酸,“不是好好的么。”
裴勖之笑笑,咳嗽时牵动肋间伤口,登时痛得直冒冷汗。
青罗忙叫他躺下休息,裴勖之却摇摇头,瞥了眼谢治尘,凑到她耳旁,以只他二人能听见的嗓音,小声道:“杜万玄,我找到了。”
青罗双眸倏地睁大,杜万玄,还活着。
“我瞧他有些眼熟,不过我确定并未见过他,”裴勖之停顿片刻,艰难道:“阿罗,你找他做什么?”
青罗扶他躺下,问:“人现在何处?”
杀与不杀
翌日巳时,一辆马车停在百行坊内一条逼仄的巷弄外。
车帘撩开,青罗起身,踩着薛虎放好的踏脚凳,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