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夜雨(35)
青罗想宽宽裴勖之的心,又恐他掉以轻心。
裴勖之没应声,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阿罗不必担心,我有分寸。”
青罗见他如此,心中亦不好受,“勖之,你怨我父皇么?”
裴勖之惊讶地望着她,见她神色认真,不似玩笑,踌躇片刻,终于还是没说,只将头一摇,板正道:“圣上是君,我等为臣,君为臣纲,圣上便是要我等死,也是应当。”
青罗双眉微蹙,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我阿爹原想叫我辞了虎贲营的职务,未及开口,这差事便来了,”裴勖之顿了顿,苦笑道,“我其实不想请辞,可阿爹他担心圣上猜疑,便要我避着些。”
青罗闻言想起另一桩事,父皇若果真如他所说,生性多疑,原就防备太子,经过这回,恐怕心底更是埋了一根刺。
大理寺的卷宗清清楚楚地记着,那婢女称太子仁厚,黑巾僧人骂皇帝昏庸无道,太子民心所向,皇帝不如尽早禅位于太子。
也难怪裴国公谨慎至此。
“阿罗,我若离开虎贲营,便找个山头拜师学艺去,总比闷在这城中有意思。”
青罗心知他是一时愤懑,山中清苦,真叫他去,一日也挨不了吧。
因而只笑着打趣了一句:“你进山做个猴子,更有意思。”
裴勖之越说越不着调:“你随我去么?我教你骑马,待你学会了,想去哪尽可以去。”
青罗听在耳中,只是笑,她见他一面尚需掩人耳目,遑论与他学骑马。
裴勖之喃喃道:“阿罗,你若是寻常人家的小娘子,不是公主,我便给你做个马夫也好。”
“寻常人家养得起马?”
青罗笑着摇头,不经意转眸,发现谢治尘站在门外,不知几时来的。
寸步不离
天色将暗,鼓声渐急。
街上车马行人俱都匆匆,谢治尘骑在马上,却是气定神闲。
青罗放下帘子,暗自纳罕,自裴府出来,他便闷闷不乐,想是公务上有些不顺心。
他不说,她也不宜问。
父皇命他嘱咐裴勖之,此去楚州,路上务必当心,与他同行的内侍则送去了父皇给裴府的赏赐。
他听裴国公说她在,便到勖之院里等她。
她还道有事找她,等了半晌,一句话也无。
青罗倚着车壁,心道裴勖之此行当是福祸难测,将三哥平安送至楚州乃是本份,途中若有闪失,只怕难以交差。
且三哥因陷害太子受罚,虽则事败,可太子与裴府皆因他被困数日、险遭大难,此番勖之押送,便有些瓜田李下之嫌,一旦出事,难保不会引人猜疑。
派裴勖之去,当真只是巧合,父皇没旁的心思么?
青罗心底否认了这一点,几乎断定皇帝另有用意,只她一时参不透罢了。
勖之言语间称君为臣纲,可君若有错,臣仍该听之任之,不生半分怨恨之心么?
自进献荔枝一事,至修造奉仙塔,再至清查佛寺、斩杀僧人,她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父皇,他身为一国之君,所行之事却多出于一己之私。
前世父皇在她眼里无所不能,是这世间最尊贵之人,理所应当地受万民供养。
可叛军攻城之日,他却坐视万民遭贼子屠戮。
食万民之禄,却不担庇护万民之责,岂不耻为人君?
青罗因这念头悚然一惊,背脊阵阵发冷,只道不可说,不可说,断不可宣诸于口。
便是一心求死的王中丞也要掂量再三吧。
青罗想起他,极轻地叹了口气,也不知他能在父皇手下活到几时。
坊门关闭前,车马进了平贤坊。
驾车的薛虎缓抽鞭子,马车慢下来,渐趋平稳。
青罗撩起帘子,酒肆食店陆续张了灯,饭香酒香扑面而来,小厮热络地在门外揽客,客堂低声笑语、杯盏相击,寻常的烟火气冲淡了秋夜的萧瑟。
然而长安的平静远非大周的安宁,静水之下,暗流潜伏。
她回来数月还未见过阿舅,阿舅这些年四处征伐,此刻仍在河东道,讨伐割据的节度使。
前世她只知阿舅忙,却不曾想过阿舅为何忙,天下若富足安定,武将的刀便该生锈了吧。
青罗吩咐停车,“本宫想出来走走。”
薛虎忙勒住马,春杏上前扶她下来。
谢治尘见状亦翻身下马,牵着缰绳,缓步与她同行。
薛虎等人远远在后头跟着。
青罗穿上这身窄袖胡服,倒也有模有样,端的是个俊俏小郎君,频频惹得迎面来的小娘子偷眼相瞧,待见了她身旁的谢治尘,慌忙垂首低眉,错身而过时又忍不住投来一瞥。
青罗暗自好笑,侧目凝视谢治尘,见他似乎并未留意,自忖道名动长安的状元郎当初动了多少小娘子的心,恐怕早已饱尝掷果盈车之烦,心如止水,见怪不怪了。
他那匹马时常闹病,不知可是途中受多了小娘子的惊吓。
坊内走走,也能遇着熟人。
“谢兄?”
青罗闻声转头,一名身着深青官袍的青年男子疾步趋至跟前,对着谢治尘,一脸惊喜,“还真是谢兄!”
此人与谢治尘年纪相仿,却多了些少年人的朝气,无端让人以为他很听谢治尘的话。
“这位是新丰县衙的柳县尉。”
谢治尘顿了顿,正苦恼如何介绍青罗,青罗已接口道:“某姓薛,谢大人的朋友。”
柳县尉打量她一番,笑道:“谢兄的朋友怎都如此俊俏?”
谢治尘瞥他一眼,不着痕迹地换了个位置,将他与青罗隔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