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夜雨(77)
不知昨日她可是有意避而不见,可她也叫宫人转送他糕点。
他想了一夜,并无定论,她兴许是恼了他,她肌肤娇嫩,他不够克制。
糖糕还小,两只画眉见了它却已知害怕。
春杏提着鸟笼,掀开门帘,见谢治尘站在门外,忙福了福:“驸马。”
青罗坐在暖榻上,膝上趴着糖糕,闻声抬起头,“大人回来了。”
杜仲颇有眼色地抱起阿宝,与鸢娘、秋叶等退了出去。
谢治尘进门便打了个喷嚏,随即留意到糖糕,立时僵在原地。
青罗顺着他的视线低头,“这是刚从我阿舅府上抱来的貍奴。”
谢治尘转身关上两扇门,站在门后,半晌方才回过身,冷冷瞥了眼糖糕,神色阴郁。
青罗早知他有话要说,见他迟迟不开口,似是为难,便轻描淡写道:“前日我与大人都醉了,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谢治尘面上血色退尽,苍白脆弱得仿佛触之即碎,薄唇轻启,嗓音苦涩道:“臣对公主的心意,公主全然不知么?”
心意?是她以为的心意么?
“大人……”
青罗诧异地看着他,开了口,又不知如何问下去。
谢治尘等不到她回应,继续道:“臣对公主倾慕已久,想做公主的驸马。”
青罗低头顺着糖糕背上的软毛,仍是不解。
前世与他做了六年夫妻,六年等待未换得他一眼,这一世他怎会对她有意?
黄珍儿另嫁,他终于死心,又因与她有了夫妻之实,所以想与她假戏真做?还是他另有筹谋?
谢治尘往前走了一步,忽又打了个喷嚏。
青罗回过神,忙起身退开两步,趁势道:“大人是碰不得貍奴吧?”
谢治尘退回去,抿唇不语。
青罗劝道:“大人搬去碧芜院吧。”
恭喜公主
谢治尘想起前世的一件小事。
彼时他供职于鸿胪寺,来长安朝贺的外邦使者赠给他一只貍奴。
他自幼碰不得貍奴,原想拒绝,可那貍奴生得甚是奇特,瞳仁呈鸳鸯双色,一只幽蓝,一只碧若琉璃。
他随即记起有一日下值回府,正是春暮,荼蘼香馥,西边一抹残照,霞色遍地,她出来等他,邻人的貍奴自墙头跃下,在她脚旁打转,她将它抱入怀中,一遍一遍地为它顺毛,被它的利爪勾坏披帛,也不恼。
他命人将那异瞳貍奴送回府中。
晚膳时,冯谙抱着貍奴来问如何安置它,他不动声色地低头用膳,随口叫他扔了,眼角余光却暗中留意她。
她果然被吸引,放下碗筷,一脸喜色地自冯谙手上抱走貍奴,说她要。
后来还是送了人。
他那时已长住碧芜院,许是她身上粘了貍奴的毛,一靠近,他便起反应,打喷嚏,出红疹,苦不堪言。
谢治尘回过神,怔怔望着青罗,眸光黯淡下来。她如今为了一只寻常貍奴,将他赶去碧芜院。
可他没资格向她抱怨,更无法拒绝。这一世,她不会为了他,再放弃任何一只貍奴了。
他旋即有了另一种猜测:她明知他与貍奴不得共处,有意借貍奴疏远他。
方才他表明心迹,她未回应,实则已是拒绝。
谢治尘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五指收拢,有一瞬,险些克制不住,想将那不及他手掌大的小东西拎出去扔掉,甚至送它去死。
对上青罗疑惑的目光,他心下一凛,不敢置信,他竟卑劣到与一只貍奴相争。
青罗见他半晌未语,只觉他神色有异,却不知他想什么,亦无暇细思。
她与他原就打算和离,总不该因那晚的错,再勉强凑在一处。不论他因何说出那番话,她不会一错再错。
如今以糖糕为借口让他搬离,正好。
碧芜院日日有人洒扫,略做收拾即能住。
冯谙性子粗疏,东西搬过来,胡乱归置。
谢治尘并不管他,兀自坐在书案后,安静地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面沉如水。
冯谙将几匣子书搬在东次间,拿起来往架上堆,摇头直叹。
“公主竟为了那貍奴将阿郎赶出来?”
“若只剩一碗索饼,公主恐怕也要留给貍奴。”
“阿郎还是帮我娶个养不起貍奴的娘子吧。”
谢治尘听在耳中,眉心微微拧起,冷冷道:“出去。”
冯谙自小跟着他,虽是主仆,却不很怕他,放下书,瞟他一眼,咕哝道:“阿郎被公主冷落,朝小的发脾气做什么。”
谢治尘脸色愈发阴沉,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要将他冻成冰凌。
冯谙终于有些支撑不住,讪讪地笑道:“小的不打扰阿郎歇息了,明日阿郎上值,小的再收拾。”
说罢,忙退出去,小心地从外将门带上。
谢治尘剔亮灯芯,随手拿起一卷书,许久不曾翻页。
寝房内,青罗早已睡下。
这一觉却是噩梦连连。她睁开眼,额上汗湿,失神地望着帐顶。
她已有好些时日不曾梦见自己在奉仙塔的烈焰中煎熬,许是日间在阿舅府上想到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秋叶听见她惊呼,不放心,疾步过来,隔着帐幔低声询问:“公主醒了?”
“嗯,”青罗坐起身,披衣靠在床头,哑声道,“薛虎回了么?”
秋叶回说人还未归,转身倒了杯水,撩开帐幔递过来。
青罗抿了一口,手指摩挲着茶盏瓷面起伏的藤蔓花纹,睡意全无。
糖糕蜷缩在床尾被衾上,秀气地打着呼噜。
对面暖榻已空,屏风撤去,屋内瞧着宽敞许多,亦有些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