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夜雨(83)
那人急道:“先生请说,某定然配合。”
许如珩瞄他一眼:“躺卧半月,期间不可下地。”
薛虎、春杏都道这有何难?
那人闻言却是不语,仰面望着帐顶,一脸愁苦。
青罗问:“郎君有何难处?”
许如珩挑眉道:“公主,此人掌心指腹俱是厚茧,怕是日日做工的,怎有余暇养伤?”
那人听见“公主”二字,便有些躺不住,因身上有伤,做不上劲,不敢抬眼看人,窘迫地道了一句:“请公主恕某失礼。”
顿了顿,又道,“某是阆州贡生弓之慎。”
青罗一怔,没想到时隔数年,她还记得此人。
阆州贡生弓之慎,去岁冬来长安春闱,省试当日,先是因腿伤入贡院被拒,好容易进了,明经科落第,不服申诉才知,原来是腿有残疾,及第后又被黜名。
京畿一县县令赏识其才情,留他做了胥吏,此后又因精于算学,迁调至户部,因无门荫、科举出身,始终未得入流。
青罗回过神,直言道:“弓郎君既是来长安应试的,应试便是头等大事,眼下最紧要是治愈腿伤,你且放心在此休养,余事不急,在我府中不必担心生计,亦不必有顾虑,钱财身外之物,日后再还不迟。”
弓之慎自觉赧颜:“公主恩德,没齿难忘。”
许如珩低头清理伤处破开的皮肉,一面问:“这伤如何来的?”
弓之慎疼得吸气,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想是马车轧的。”
青罗在次间听着了,有些奇怪,许如珩也问:“伤成这般,你没知觉?”
弓之慎忍得一头汗,勉力答道:“某昨日与好友饮酒,醉后不知人事,醒来便是如此。”
许如珩冷声问:“你那好友呢?”
弓之慎摇头道不知其去向,“某贪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郎君不妨找他问一问,”许如珩阴阳怪气道,“老朽还未见过几盏浊酒便喝得如此的。”
春杏插嘴道:“神医就知是浊酒?”
许如珩手下不停,理直气壮地反问:“他一个读书人,穷得去卖力气,难道还有上好的醇酒喝?”
春杏一噎,不服气又问:“弓郎君那好友便买不起了?”
弓之慎羞惭得无地自容,“的确是浊酒。”
青罗将梅核吐在手心,用帕子包了,若有所思道:“弓郎君那好友姓甚名谁,本宫可命人打探。”
弓之慎迟疑道:“他亦是此番春闱的士子,姓周,表字世悯。”
周世悯?青罗不自觉地蹙起眉心,起身踱了两步,问起细节。
弓之慎与周世悯同住一家客店,昨夜周世悯提议外出饮酒,弓之慎原想趁夜温书,推却不过,随他去了坊中一间酒馆。
“弓某量浅,大约饮了两三盏,便有些发昏,某睡过去时,周兄似在往盏里倒酒。”
“既是同案饮酒,又是那位周郎君相邀,弓郎君若醉了,周郎君便该将他送回客店,”春杏咕哝了一句,偏头朝梢间问,“弓郎君可要报官?”
弓之慎忙道不必,“周兄想必也醉了,没顾上弓某。”
青罗想想,带上薛虎、春杏去了趟弓之慎落脚的客店。
因弓之慎拖欠房钱,店家正将他的行李拾掇了扔出来。
薛虎将那包袱捡起,拍了拍,“弓郎君不是还有个好友住在此处,为何不交与他?”
客店小厮起初不作声,等薛虎掏出荷包,代付了房钱,方才打躬作揖地笑道:“周郎君一早结过账,走了。”
“可知去了何处?”
小厮摇头,“这倒不知。”
青罗在车上听着,总觉此事与周世悯脱不了干系。
也或者是前世周世悯的狰狞面目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坏印象。
春杏在窗外问:“公主,回府么?”
青罗应了一声,撩起帘子,向外看着。
坊中正是热闹的时候,茶肆酒楼客进客出,毕罗香气生出了双足似的,扑鼻而来。
青罗叫薛虎停车,“用过饭再回吧。”
春杏一听登时皱起眉,“公主,外头食水也不知干不干净。”
她如今草木皆兵,青罗起身撩开门帘,安抚道:“不碍事。”
春杏哪敢拦她,将她搀下车来,紧紧跟随。
上楼要了雅间,食客虽多,厨下手脚倒也快,不多时,便陆续有菜送上来。
先是一碟果子毕罗,青罗拿起一只,咬了一口,平日不喜的酸甜滋味,这时吃着却甚是可意。
隔壁雅间是一行男子,似是旧友小聚,推杯换盏中,交换各自新得的长安城中趣闻。
“听说了么,寄月公主与驸马和离了。”
青罗手一顿,这么快便传出消息了?
春杏当即要起身,青罗按着她的手臂,朝她摇摇头。
薛虎叩门,探进半个身子,得了她的眼色,稍稍颔首,将门带上。
“和离还不是公主说了算?多半是公主喜新厌旧。”
一男子唏嘘道:“谢大人天人之姿,岂料才半年便失了宠。”
“某瞧着未必,”另有一人高深莫测道,“谢大人如今深得圣上倚重,焉知不是他的手笔。”
先头男子不以为意道:“谢大人放着好好的驸马不做?”
“贤兄有所不知,当初谢大人兴许是被逼婚,寄月公主这……怎堪与他作配?”
“不是说足疾已好了么?”
“说是好了,谁也不曾见过。”
那人啪地将酒盏往食案上一顿,“怎没见过?去岁公主当街救了个小娘子,好些人见着了,生得玉面菩萨似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