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夜雨(94)
青罗在西园水阁见他,一打照面,便笑道:“恭喜大人。”
夕照沉水,赤色霞光透过薄纱画帘,映得他的脸也似乎添了几分喜气。
谢治尘走近她,幽静的眸中波光流转,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惟恐吓着她似的,低声问:“公主有了臣的孩子?”
他来做什么,青罗心中早有数。
她有身孕的事,既已告知皇帝,皇帝多半不会瞒着谢治尘。非但不会隐瞒,她对谢治尘“不忠”,以致二人交恶,反倒让他对谢治尘更放心。
青罗退开半步,不答反问:“父皇告诉大人,我有了大人的孩子?”
谢治尘只觉一阵幽香自鼻间拂过,离他而去,怅惘地立在原地,并未否认。
青罗转过身,拎起几案上的铜喷壶,给花浇水,一面问:“大人信了?”
谢治尘愕然:“公主难道并无身孕?”
青罗手一顿,亦是错愕,诧异地回头瞥他一眼,这种事,她骗皇帝做什么?他今日迟钝得反常,不知可是吓到了。
“大人并非孩子的父亲。”
谢治尘自是不肯信,只听她这般说,便下意识地皱了眉。
青罗也知瞒他不易,换了一盆花浇灌,继续道:“我若说出实情,父皇多半不信,以为是大人的,说是大人的反而好。父皇难道还以为是大人的么?”
谢治尘后知后觉地想起皇帝神色中的复杂。
“谢卿不知,寄月有孕?”
彼时他吃了一惊,满脸皆是惊愕,连皇帝又说了什么也没听清。
皇帝大抵因此印证了先前的猜测:他亦认定孩子并非他的。
他得以顺利接任中书令,兴许也与此有关。
“公主是为了臣,才故意隐瞒么?”
青罗拨开花叶,往花根浇了点水,未即刻答言。
她一心为他遮瞒,当真是为他么?不尽然,她有她的私心。这一世,她始终以为他与她同在一条船上,他在朝堂上越好,于她而言越是好事,日后总有用上的时候。
“我的确有意助大人一臂之力,至少不能绊住大人,”青罗将铜壶放回几案,平静地望着他,“若是大人的孩子,本宫既决定和离,怎会留下他?”
他的孩子,她不会留下。谢治尘悚然一惊,眸中的光渐渐绝灭,如沉落西山的残阳,纵有余温,却已作古。
西风乍起,撩动袍角,似在嘲讽他的可悲。
“我并未再嫁,不算背约吧,”青罗尚未发觉他脸色有异,摘出一片枯叶,兀自道,“大人如今身居高位,何愁没有好姻缘。”
她怀了旁人的孩子。
这个念头如同世间最恶毒的虫蚋,一寸一寸蚕食他的血肉。
谢治尘彻底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眼前闯入她惊惶失措的脸,她还会担心他么?
空阶疏雨
谢治尘忙碌了一整日,水米未进,原本还有些公务未处置干净,因急于见青罗,腾出用暮食的工夫,赶来公主府。
方才怒上心头,竟是晕了过去。
青罗吓得不轻,若不是冯谙知情,还以为他病了。此刻见他睁开眼,忙将冯谙叫进来,喂他用些易克化的粟米粥。
谢治尘恍惚了一瞬,随即记忆回笼。
他发觉自己躺在水阁的矮榻上,偏头一看,青罗正坐在榻沿守着他,见他醒了,便起身给冯谙腾地方。
谢治尘掀开锦被坐起来,一把推开冯谙送到唇边的勺子,下榻穿靴。
站立时眼前一黑,险些趔趄,幸而冯谙扶了一把。
他没再看青罗,面无表情地自她身旁经过,拖着疲累的躯体往外走,不顾身后冯谙的苦劝。
“阿郎,用过粥再走!”
冯谙恐他足下不稳,将碗往几案上一搁,抢过去扶他,一面回头朝青罗连连点头,以示告辞。
青罗命人裹了一包蜜糕,追上去,交给冯谙。
冯谙腾出手,刚想去接,被谢治尘冷眼瞧着,又讪讪地收回手。
暮色四合,廊檐下灯火晕黄,青罗望着主仆二人离开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这是要与她决裂么?
他既嫌恶孩子,这孩子便算作她一人的,与他无关,有何不妥?他又何必计较。
谢治尘赁的宅院与公主府仅隔了一条街,走几步也就到了。
夜幕初降,正是热闹的时候。
平贤坊住户非富即贵,入夜后多喜宴饮。
附近酒肆灯火通明,胡姬足尖点地,踏着时疏时密的鼓点旋转飞舞,食客谈笑声、杯盏相击声撞在美人花笼般急速飞起的裙裾,旋即弹开,如四散的星彩,落于耳畔。
他这处却是连灯也未点一盏,天不知几时阴下来的,无星无月,推门踏进庭院,入目一片漆黑。
这宅院地方浅窄,因搬来后尚未顾上拾掇,堂前石阶缝隙里还生着杂草。
冯谙没像往常那般喋喋不休,扶谢治尘进屋坐下,点起灯烛,几次偷觑他神色,满腹疑惑。
阿郎下了值,兴冲冲地赶去公主府,不知公主给他受了什么气,竟就晕了。阿郎底子尚可,断不至于少食几餐饭便不省人事。
谢治尘坐在书案后,两扇窗大敞着。
窗外飘起细雨,落在冷白的面颊、浓长的眼睫,如雨织的蛛网,冷冽缠绵。
那雨总也不停,一时疾,一时徐,淅淅沥沥滴在阶上。
他枯坐着听雨,一动不动,蜡烛燃尽,也不知换新的,浓墨似的夜色中,恍似石雕泥塑的人像,将起夜的冯谙吓了一跳。
翌日,王中丞那小仆登门求见青罗。
小仆进门便叩首道:“公主,阿郎这回伤得颇重,请大夫用了药,不大起效,阿郎硬熬着,小的瞧着不忍,也怕阿郎挺不过去,因而瞒着他来向公主求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