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夜雨(96)
青罗心底说不出的失望,转身远眺,太液池波光粼粼,池中青山红淡绿浓,春意已阑珊。
曲桥上行过窈窕的粉装女子,身后宫人为她擎着一柄天青色的油纸伞。
薛贵妃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是原先住在袁淑妃宫里的杨婕妤。”
青罗听她言语间略有讥讽,不由看她一眼。
“袁淑妃生前待她不薄,淑妃一死,她便托人想法子挪出来,不敢再住着,”薛贵妃说着,自觉不妥,“倒也不怪她,她亦出身寒微,没了袁淑妃这个靠山,总要另寻个出路。”
青罗也以为无可厚非,宫中的女子若非运数极好,或者有人相护,便只有善于审时度势,方得保全自身。
放榜之日,贡院外车马喧阗,人声鼎沸,及第者上至白发翁,下有少年郎,几家欢喜几家愁。
弓之慎十年寒窗终不负,名列榜首。
青罗也替他高兴,命人置备了一桌酒席,为他庆贺。
然则等了又等,却始终不见报喜的泥金帖子,他心下不安,去贡院查问,这一去又是迟迟未归。
薛虎着人去寻,才知他被抓进了大理寺。
仆从回禀:“公主,有人告发礼部温侍郎伙同他人泄露试题,意图操纵科考。”
“何人举报?”
青罗似有预感,一问果然。
“是个叫周世悯的士子。”
伊人杳然
周世悯称,去岁末,温侍郎曾遣府中门客代为宴请各州府至长安应举的部分士子,席间,门客给士子出过题。
春闱那日他入试场后方才发觉,门客考他们的策问、帖经题即是今科试题。
彼时他极为愤怒,温侍郎身为朝廷命官、登科士子的座主,竟行此等宵小之举,原想当场揭穿,出于对温侍郎的爱重,恐其获罪,才隐而不发,只交了白卷。
放榜之日,因见预先知晓试题的士子多人及第,弓之慎更是名列榜首,他深感对其余士子不公,后悔不迭,不该为一己私心罔顾道义公平,遂愤然至大理寺告发。
除周世悯外,另有两名同席士子交了白卷,并指认温侍郎透露试题。此外,尚有两名士子作证,这二人一人已落第,一人名列末位。
牵涉其中的士子皆已下狱,温侍郎连同其门客,及礼部贡院几名试官亦被收入大理寺狱。
弓之慎一夕间自云端坠入泥淖,承受的摧折可想而知,他尚且不知因何招祸,几经盘问,俱说并不知情。
“某不曾赴宴,亦不曾见过温侍郎及其门客,更无泄题一说。”
他因苦于生计,除却外出做些零散活计,便是闭门读书,性子亦内敛,鲜少与人结交,除了周世悯,无甚相熟的士子。
指认温侍郎的士子有说他在场的,也有说不曾留意他,其余士子亦是如此。
薛虎设法与弓之慎见了一面。
弓之慎茶饭不思,短短几日,身上长袍松了一圈,目光疲惫却坚定,“烦请大人转禀公主,某未犯过的错,宁肯死,也不会承认。”
青罗相信弓之慎为人,闻言亦是松了一口气,他若承认与温侍郎通谋,温侍郎恐怕凶多吉少。
温侍郎当世大儒,人品贵重,怎会明目张胆地视律法如无物?
若是设局构陷,幕后之人目的何在?何人胆大至此,又荒唐至此,诬告者但凡有一人道明实情,加之无切实证据为凭,如何能定温侍郎的罪?
温侍郎承认曾吩咐门客宴请州府士子,但并未泄题,门客却称泄题系温侍郎授意。
阅卷官则供述温侍郎曾盛赞弓之慎的应试文章。
因事关重大,此案由大理寺、刑部主审,御史台督办,皇帝又命羽林卫协查。
有几人熬不过酷吏拷问,已画押认罪,弓之慎与温侍郎俨然成了拒不认罪的顽徒。
皇帝看过奏报,大为震怒,当即下令严惩,温侍郎一干人等被处极刑。
中书、门下左右散骑常侍、谏议大夫、补缺、拾遗等多名谏官轮番进谏,皆以为此案尚存疑点,证据不足以定温侍郎等人的罪。
皇帝怒极,一意孤行,门下左拾遗因犯颜直谏、言辞尖锐,当廷被杖毙,成为大周史上首个被杖杀的谏官。
谏官不罪的礼法自此形同虚设,无人再敢就此案进谏。
青罗起初不解皇帝何以非置温侍郎于死地不可,在杨寺丞处翻阅过卷宗,方才了悟。
“温侍郎并非出于求财。”
“不错,”杨寺丞起身替青罗续上茶水,坐回书案后,又道,“若说为财倒好。”
那就门客称他与温侍郎均未从中收受任何好处,此举全然出自惜才之心,意在为朝廷选拔贤士。
正因如此,才更耐人寻味。
既是贤士良才,自能在试场脱颖而出,依律由朝廷取士,何必温侍郎多此一举?
幕后之人暗指温侍郎想在朝堂上安插、培植他的人,实则剑指太子。
太子至今未入东宫,皇帝忌惮他参与朝政,结交臣子,他便刻意避嫌,极少与朝臣来往,温侍郎却是无可争议地归属太子一派。
讯问官曾多次逼问温侍郎,此事是否太子授意,温侍郎坚称与太子无关。
长安城中久久不见状元游街,好事者探知一二,流言渐起。
无外乎寄月公主专好才貌两全的年轻士子,旧状元才去,又欲捧新状元,为使新人蟾宫折桂,四处举荐弓士子,为其行卷,春闱之日甚至不畏人言,亲自送至贡院。
原打算状元郎游街之日再成良缘,不料东窗事发,状元郎被捕下狱。
青罗听了付之一哂,随后想起周世悯,前世他也曾污蔑谢治尘靠她平步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