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枕席(179)
“下官同妻子最初认识的时候还算年轻,那时候也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俊,还比那毛头小子多几分稳重,自然招人喜欢!”
此话一出,崔琰的目光便落在程将军那随着说话不断抖动的浓黑络腮胡和黢黑的脸庞上,面露狐疑。
程将军瞧着崔琰神色,又想起他方才问自己那话,忍不住叹了口气,自谦道,“如今下官也觉得年岁上来了,我媳妇还小呢!”
此话一出,崔琰瞬间便有了同感。
云暮说他年近而立。
她十五岁时不觉得二十岁的他老,可二十五岁、三十五岁时,会不会觉得三十、四十岁的他老呢?
可是没办法,他永远会比云暮先老去。
“咳咳,所以便更要注重保养!越像最开始她瞧上……下官的模样越好!”
程将军以手握拳掩着唇角,大言不惭道,“军法有云,‘以己之长攻彼之短,以己之短消彼之长’,只要一直比俊俏的稳重,比稳重的俊俏,那就高枕无忧啦!”
他媳妇每天都夸他俊俏呢!
崔大人这般容貌偏每天穿的黑黑灰灰,白白绿绿的,简直像个老头子,要想变俊俏,那还不是换件衣服的事?
望着程将军步履轻快翻下马车,崔琰抬手将笔搁在案头,盯着笔尖滴落在案头的朱砂。
她……喜欢他什么模样呢?
这般想着,便又拿起来,取了张白纸,竟像是列奏对陈书一般,想列些什么出来,可不多时又搁笔沉思。
松烟来收时,案上那纸一片空白,只一团殷红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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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面前一锅翻滚的墨色水花,云暮有些犯愁。
叶姑娘近日忙着研究几味安神药,没什么耐心从最开始一点点教她,却扔了一摞医书草药给她,留了句“十五日后我来查”,便丢下她径自钻研去了。
“唉,”云暮微微叹了口气,抬手翻一翻药瓮中翻滚的墨色汁水。
世间果真就是学什么都不容易,从前是写字是崔琰逼出来的,走货算账是为求活命逼出来的,如今到学医一事上轮到她自己逼自己,倒是有些无从下手。
没有人带,总归是难。
如今她只做是叶姑娘带进来的学生,太医院中人人要当值不说,偏那些太医对女医颇有些成见。
她没有叶姑娘那妙手回春的本事将人镇住,便总是厚不下脸皮去问。
云暮叹了口气,伸手去摊开那医书。
上面写的明明白白:与甘草、黑豆加水共煮,直至切开后口尝无麻舌感。
这一味倒是说得清楚,便捻了茶匙想将那煮了许久的附子抿一抿。
“啪嗒——”
茶匙还未到口中,便被人劈手夺下。
“云暮!”
云暮吓得一哆嗦,往后回身看去。
竟是崔琰,他一袭青蓝锦袍,玉冠换做深蓝绸布,不似权臣,倒像是个白面书生。
崔琰语气是刻意压制的温和,声音微微带了些颤,“你这是做什么?”
云暮吓得心口乱跳,不由便有几分气恼,“我瞧着书上说要无麻舌感,不尝怎么行呢?”
“附子剧毒,如何吃得?”
旁的不认得,附子野外行军时常抹在箭矢上做杀敌用,崔琰一望便知,“军士试过,这毒无论如何都难消解。”
不知是因为被人误解,还是因为这些日子熬的太过却依旧不得要领,云暮鼻子蓦得有些发酸,却仍撑着辩解道,“书上是这么写的啊。”
说着说着便有些哽咽。
崔琰一见她眼圈泛红,便有些手忙脚乱,只得从怀中掏出帕子递给她。
却又不敢向前,将那帕子复塞回怀中,温声匆匆道,“对不住,是我性急,以后再不这般说你……”
张皇无措,委屈巴巴。
像极了布布偷吃小鱼被的模样,又或者……像一条夹着尾巴察言观色的大狗。
见他手忙脚乱,云暮忽破涕为笑,伸手接过那帕子,“不怪你,是我心绪不佳。”
崔琰松了口气,见那帕子攥在云暮手中,心底便十分雀跃,于是小心翼翼替她端了盏茶水漱口,试探道,“就这么想做大夫?”
“嗯。”
云暮点头,踱步回到桌边重新翻着方才那草药,“只不过和叶姑娘不同,我想专精妇科,叶姑娘前进的步子太快了,从前专精妇科,去了雁州便治得了外伤,或许我学不来也跟不上,能做好这一点便好。”
如今这世道,大多数人被命运选择,少数人才能选择命运,可她偏想和叶姑娘从前对她一样,试和着老天抢一抢人。
崔琰于是往她凌乱案头看去,尽是些妇科病症的方子药材,忽想起程贤那句“投其所好”来,心下微动。
云暮望着他几经变幻的神色,心底不免有些庆幸。
尽管崔琰自己大不韪之事做了一箩筐,可是她再清楚不过,他骨子对旁人是何等态度。
譬如,从前他觉得妾室应该规规矩矩守在屋子里服侍他,如今即便他想要自己做妻子,也只觉得女人自当相夫教子。
她想做女医,还是不甚干净的妇人病症,怕是不合他心意。
幸亏如今他们是这般状态,崔琰自然不肯拉下脸阻止她,她也不在乎他怎么想。
也倒不错。
于是云暮抬手将那帕子静静搁在桌上,刚想问崔琰来意,便听他转身吩咐松烟道,“你去太医院寻一份当值的册子来。”
见云暮面露不解,崔琰微微叹气,“莫要多想,我只是想替你寻个引路人罢了。”
云暮霎时间红了脸,只道自己是小人之心了,便忍不住打了个岔,“崔大人来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