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枕席(48)
有道是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官过如剃。
京兆巡街的差役卫兵多是些同世家攀关系的地痞,为着敲银子,他们对周边几道胡同的街坊熟悉的很,若有生面孔说不好就要盘问。
从前在三叔家时,云蓝便见过他们勒索邻里。
在西城熬过了两波搜山。
她特特选了现在这时辰,他们一向惫懒,不会起得这样早,巡查的时辰也还不到。
“民女是来京城投亲的,初来此地,官爷看着眼生也是应当的。”云蓝低下头,被雨淋过的衣衫早没了血迹,但仍有些潮,贴在身上冰的彻骨,牙齿控制不住的上下打架。
“哪家的?这片咱熟,哥哥带你去?”那人几口把焦圈塞进嘴里,刀鞘就来掀她的裙角。
云蓝心底骤然一惊,微不可见的退后半步,勉力赔笑道,“民女自己去便是,就不劳烦官爷辛苦了。”
“不辛苦,路引文书拿来给我看看!”
那人黏上来两步,“这也是咱们的职责所在。”
云蓝手抖得厉害,指尖在手中紧紧攥了衣袖,她垂首看着地面,神情自若答道,“还在客栈,官爷可愿随民女去拿?”
那人冷笑一声,“好啊,你住的哪家客栈,我同你去——”
“干什么呢?”
沉沉男声忽响起,云蓝无端觉得熟悉。
“这娘们忒扎眼,说不好就是前几日逃出来什么罪臣家眷。”
那人看着眼前新来的上峰眉头紧皱,赶忙补了一句。“也保不齐是什么流莺楼凤!”
怒火伴随着恐惧在胸腔燃起,云蓝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明明带着潮意的衣服贴在身上是极冷的,她后背却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那差役急匆匆辩着,“她说她是来寻亲的,又拿不出路引——”
“年年?”
那人讶然道。
云蓝猛地抬头,时隔多年的,意料之中的,期盼已久的。
她再一次看到了那双桃花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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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晏带她来了一处小院子。
隔着一张桌子相对而坐,云蓝发现他们之间竟然有些生疏。
经年不见,阿晏高壮了许多,黑了许多,甚至神色间还有了一点威风。
这一点点的威风,让云蓝想起崔琰。
长大后的阿晏和她记忆中的不是很像,他模样周正清秀,但眉间竟见了风霜。
“年年,我来晚了。”
云蓝看到那极熟悉的双桃花眼中分明写着歉疚,陆晏然哑着嗓子柔声道,“让你平白受了这许多苦。”
院子里没旁人,只有她和阿晏。
太阳渐渐生起,日影从窗户里清澈的洒下,像极了他带着她撑了船去钓虾采菱角,躺在荷塘中躲太阳那样。
云蓝以为她会哭的。
最开始被族亲欺辱的那些难熬的日子,她梦到过无数次爹爹,阿娘,阿晏哥哥。
他为什么要那么早就离开秀水村呢?
云蓝想,等阿晏来接她时,她要骂他,要怨他,要给他看自己受的那些伤,告诉他自己吃了多少苦。
她要狠狠地哭一场。
可后来有人带了阿晏的血衣来给她,她便不舍得再梦他了。
云蓝只是有些漠然的想。
真奇怪,她现在一点都不想哭了。
陆晏然伸出温热的手,想将她鬓边的碎发拨到耳后,想要像从前那样去拍拍她的头顶,却被云蓝歪头躲过。
她神色中一瞬间闪过压抑着的惊慌,让他想起在外面流浪许久的,被人踹过一脚的猫。
沉默了许久,他习惯性伸出手臂,“年年若是气我,就打我一顿来消气。”
太熟悉了。
他们从小的约定,谁真的错了,就要拧对方胳膊内侧的软肉来消气。
无数次他偷了她的针线去钓鱼,她因着嫉妒弄坏了他写好的大字,最后都是这样来消解怒气。
那时候,她还以为他们会永远都像小时候一样,打打闹闹一辈子。
眼前那手臂不像少年时竹枝一般瘦削,已然有着青年坚实紧绷的肌肉。
骤然,仿佛被千斤重的铁锤击中胸口,云蓝喉咙紧的喘不来气,竟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似乎还是阿晏,她却不再是他记忆中的年年。
她是不清不白的,伺候过崔琰三年的云蓝。
“年年,一切都过去了,往后都会好起来的。”
他用那双桃花眼温柔的望着她,声轻得像是落在脸上的日光。
良久,云蓝嘴唇微微颤抖,眼眶发胀。
“阿晏哥哥,我的小铃铛丢了。”
窗外忽下起了太阳雨,点滴雨水淋在院中树上新生的叶,窸窸窣窣灌了满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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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许久没有痛哭过,云蓝哭完竟还有些难为情。
“哭够了?”
隔着桌子,陆晏然递了块帕子给她,“年年,我去寻过你的。”
陆家只是小族,当年陆晏然的父亲为了攀附,休弃他怀胎六月的母亲,他的母亲只得带着他回到娘家,母亲死后,关系不算和睦的舅舅舅母就,又将她撵到了姨母也就是隔壁婶子家。
这些云蓝都知道。
“崔氏势大,我在陆家尚未站稳脚跟,不敢贸然行事,只好托你三婶试一试,恰撞被你三叔撞到了。”
陆晏然面露惋惜,“你三叔抢了那幼学琼林,同我要了三十两银子,却不知是怎么和你说的。”
那本幼学琼林……还在崔琰手里。
她的眼神暗淡下去。
“你三叔死了之后,你三婶不放心,就又亲去看了你一次,她同我说,你过得还算体面,要等寻机会再和主家提赎身的事。”陆晏然叹了口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