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枕席(57)
“坊间米粮价值几何?陈米新米各多少石?易价又是几何?”
“兵部报上来是——”
“文书可曾看过?”
掀眼看了他一眼,崔琰抽了禀事文书,扔到萧缙怀中,“他们报上来的定然同实价有出入,出入多少?”
饶是萧缙早有准备,却也被问的挠头。
崔琰嗤笑一声,世家也好,皇族也罢,哪个自己买过米粮?
“走吧,先去西市坊间看看,你心里才有底。”
崔琰将桌上凌乱归拢,按着顺序列齐,转身吩咐松烟,“拿套新砚台来。”
他从未想过,命令自己的脑海中不再钻出她的影子,竟令他疲惫至此。
艰难甚于忘掉貍奴千倍百倍。
出一趟外差也好。
第27章 铃铛
大永对行商十分宽容, 五湖四海,南来北往的商旅汇聚于此,相比于东市尽是一掷千金的豪商, 西市尽是些平民百姓的生意。
此时刚经过秋税, 此间平民面上便都不自觉挂着如释重负的松快。
为着方便,崔琰和萧缙皆是一副富贵闲人的打扮, 并未带什么侍从, 只一个长随牵了马跟在后面。
即便如此, 绸缎的衫袍, 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遑论二人形貌俱是极引人注目的。
于是他们身登时围了一群贩夫走卒。
“公子,我家这米新打的,保管没有半粒沙子!”
“您二位看看, 北地来的羊羔子,一点不带膻味!”
“给家里的女娘买朵花儿戴吧?”
街市上熙熙攘攘。
耳旁甚是聒噪。
天空中悠悠然飘了雪花,人的呼吸在眼前形成氤氲水汽的薄雾。
崔琰以为是幻象重现, 又或是他见到了鬼。
又或许二者都不是。
像是捕捉到了什么一样, 他的目光从茫茫人海之中, 精准的落在了那道身影上。
那是一对举止亲昵的年轻夫妻。
“回去我们也栽一架紫藤萝吧, 这样的话夏天就可以做藤萝饼来吃。”
“昨日还说要葡萄,今日就要藤萝,一天一个主意。”
那男子话音里噙了笑意, “我们的院子太小了,只能选一种……”
“阿晏,好阿晏!我们都买吧!”
甜津津, 软糯糯,带了吴地口音。
戴了面纱的女子, 一身鹅黄衣裙洗的泛白,窈窕可人的身姿依在男子身边,蹦蹦跳跳像初生的小黄鹂。
一瞬间,崔琰失去思考的能力。
贩夫熙熙攘攘的身影,在视线中模糊成斑斓的混沌,货郎吆喝成了刺耳杂音。
那是她吗?
是她。
噙着笑的,乌黑澄澈的眼眸;
里面盛着依恋,爱慕,崇敬和偏爱的眼眸;
酒后幻象中见过无数次的眼眸。
那是她吗?
不,不是她。
此时此刻,那双眼睛带着他的从未见过的轻松快活的笑意,落在了别的男人身上。
那是只应该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她牵着那男人的衣袖,然后那男人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她的发顶上覆盖着旁人的手,她脸上漾出不属于他的柔情蜜意。
又是一个叫阿琰的男人?
不,定然不是。
云蓝的身边不可能有旁人。
血液在燃烧,骨骼倾轧在皮肉中咯咯作响,心脏快得让崔琰喘不过气。
他分不清是失而复得喜悦,还是强烈的失控感带来的愤怒。
但此时此刻,他竟也只能死死盯着,直到那窈窕身影渐渐消失在街角。
好一对鸳鸯。
“依我看,西市大多是些个陈米,百姓留着自吃,价格多随心意,不像大粮商——锐臣?”
萧缙正说着,就见崔琰冲着那周遭一圈贩夫走卒粗粗行了个礼,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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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缙跟到别苑时,崔琰正端在桌前翻看着什么,脚下是极大的、落了灰的一个檀木箱笼。
桌上摊着一条帕子,一根钗,一迭身契,还有些零零碎碎的女儿家的玩意。
萧缙的目光定在一个荷包上,那是他从前搜赌场查出来的那个。
崔琰头也不抬,竟极快的翻着一本《幼学琼林》。
萧缙刚要询问,就听崔琰冲松烟吩咐,“你拿了我的手令,去吏部,取永安十年到十五年,明经科吴州籍,年龄在……”
他顿了一下才道,“十八到三十岁,如今在巡检营任二级或三级长,名字里有言字音的人履历来。”
崔琰阴沉着脸一言不发,萧缙便自顾自坐在一旁看笑话似的品茶。
不多时,松烟便拿着薄薄一张纸回来了。
国公爷给的讯息太过精准,管文书那皂吏都没去翻,就巴结道,“这不就是陆晏然嘛,他这人年初不仅刚升了三级长,听说不日还要娶妻还是纳妾的,真是好生令人羡慕。”
谁不说一句陆晏然投胎投的好呢?
听着松烟的回禀,崔琰眸光愈发阴沉。
一旁的松烟看见他面如寒霜,额角青筋暴起,不由头皮发麻,一句话都不敢说。
屋子里只有萧缙在悠然自得喝着茶。
崔琰一双桃花眼静静盯着那《幼学琼林》。
好好好。
阿晏。
阿琰。
不是大长公主刻意为之。
但自是始终,她没有不情愿离开,没有逼不得已逃命,只有顺势而为。
行李中的碎银子,伪造好的身契,骗他用的金钗帕子。
他沉沦在苦海中时,她再同别的男人交颈缠绵。
她愚弄他于股掌之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她痴迷的望着他的眼睛,还是从她叫他阿琰?
或者说,她根本从一开始就透过他的眼睛看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