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枕席(56)
陆晏然倒也不闲着,跟过来卷起袖子将她从水盆边赶开,“我来洗碗,天凉了,姑娘家家的哪里沾得冷水。”
到了院子里,云暮抬手拿了小板凳坐在一边,将碗递给他。阿晏去接的时候,手便自然的搭在了她的指尖。
没有下意识的躲闪,没有强自压抑的惶恐不安。等阿晏目不转睛的看着她时,云暮才反应过来。
她好起来了。
或许是发现阿晏和崔琰完完全全是两个人,或许是同阿晏的相处与同崔琰大相径庭。
总之,她不再抗拒旁人的触碰。
她彻底从这一场身心俱疲的凌迟中走了出来。
云暮不是云蓝。
本该如此。
木桶中清水中看起来颇为透亮,凌凌清透水光在阳光下泛着莹润,无忧无虑的甜笑爬上了云暮的唇角,杏眼弯成了月牙。
陆晏然忽然抬手,从桶中沾了清水,往云暮脸上弹了几滴水。
冰凉溅在脸上,如同逃离那天的一点落在脸颊的血,但冰凉比温热来的安心。
“哎呦!”
云暮唬了一跳,猛地往后仰身躲避,却被小板凳带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恼着蹬了下地,“阿晏!”
刚要沾了清水弹回去,就听他道,“年年真好看。”
云暮愣了一下。
“说好话我也不会饶了你!”
她咯咯笑着,不顾寒冷,捞了一捧清水冲他洒了过去,水滴在正午日头下划出弧度,映出小小虹霓。
他们都笑了起来。
“年年,以后我们再也别分开了。”陆晏然轻声道,“我应该照顾你一辈子的。”
云暮哑了嗓。
“过几日休沐时,我们去西市坊间走走,看看年节时的南北年货,还有,等开春给咱们的小院子买一株什么花。”
“好。”
许久,云暮轻声应他。
真好,一切都回到了原来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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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日头正好时,隔着菱花窗透进来,照在盛满山泉的笔洗中,摇动日影斑驳。
外间桌上厨子用尽浑身解数呈上的精致饭菜已经冷透,却未见一丝动过的痕迹。
崔琰提笔,拿了本佛经静静描摹。
笔锋收束时锐气尽藏。
他抬手将笔尖浸入笔洗。
清澈如许的一瓮水中,竟是云蓝的一双笑眼。
她的字向来出锋浅轻。
自一开始便是那样。
大概是她刚开始在他的指点下练字不久,写了五十篇,便怯生生拿了他给她诗集来问。
“各花自有各花香,凭什么许多诗都偏说梅兰竹菊比桂花有气节呢?”
她的语气中尽是好奇。
“花也分高低,秋菊凌霜,寒梅傲雪,自然是更有气节些。”
他头也不抬。
“可梅花没有开在夏天,焉知不是怕热呢?”
云蓝雪白细嫩指尖划过那诗集的一页,又指指窗外金桂,一脸自得,“您看,这诗说的就很对,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一字一句,皆是他教她念诗的。
她用他教的诗来驳斥他,小小叛逆感让他的心脏微微抽搐。
崔琰被她说的失笑,却也不得不承认,她书虽读的少,却能吃透真意,只这一点就胜过不知多少大字不识一个,只知管家理账的贵女。
他于是来了兴致,拿起她那誊抄本细细来看。
“笔锋太钝,这里太绵软,实缺了风骨。”略略翻过几页,崔琰饱沾朱砂的笔尖在纸上圈圈点点,指点道,“李易安的诗尚且合适,王摩诘的诗便写丢了禅意,再抄一百遍。”
谈诗尚算机灵,字太过缠绵。
崔琰听到她闷闷的“嗯”了一声,带了软软尾音。
许久未听她说话。
低头看她,杏眸中水汪汪含了一包泪,嘴巴用力抿着,委屈的什么似的。
难怪她的字开蒙多年都是鬼画符。
练字本就要下苦功夫,她这般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谁又舍得罚她呢?
崔琰轻叹一口气。
他将她圈在怀中去握她的手,一笔一划重写了一遍。
大概就是那是开始吧。
他便一点点迷恋那种纵使委屈,依然乖巧顺从靠在他怀中的温软触感。
猛然间,崔琰头疼欲裂。
像是有人拿了锤,一下又一下从天灵盖砸了下去,发闷发胀,双眸一片漆黑,眼眶似乎都要裂开。
“啪——”
崔琰搁了那笔,却猛的起身,将案头那猫儿戏蝶的暖砚砸了出去,厉声唤道,“松烟!”
松烟恰在门前,正要替广平郡王通传,就被国公爷这溅了半边身子的墨。
如此失态,是世子自小到大头一次。
他吓了个激灵,颤巍巍盯着地板,胆颤心惊问道,
“国公爷有何吩咐?”
“着人去河东,将二房旧宅中的桂花树砍了。”
世子的声音依旧,清淡自持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松烟冷汗迭出。
“我看啊,你倒是不如禀了圣人,同我一道去趟平州府,”
萧缙跟在松烟后面进了门,颇觉好笑,语气中便带了调侃,“不然你心绪不佳,依我看,不光是你那些下属忙的叫苦连天,西山上的佛都要跟着遭殃。”
“失手跌了砚台而已。”
若非砚台石屑沾了满地墨痕,凭谁都看不出崔琰有半分动怒的痕迹。
“说正事,圣人秋税之后便忧心忡忡,”
萧缙神色严肃,“如今北边犬戎虎视眈眈,世家把持江淮膏腴之地多年,赋税累重,如今虽已肃清,但百姓伤筋动骨终归伤了民本,战事一旦吃紧,也不好征米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