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枕席(75)
叶桐冷冷看了崔琰一眼,“你出去,她的病自然由她自己来知晓症候,你在这里杵着做什么?”
一旁等着吩咐的松烟目瞪口呆。
他家国公爷即便是圣人也说话,也都是和颜悦色力求文雅,哪里受过如此疾言厉色的斥责?
方才在官塾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明乐公主就把国公爷噎了个倒仰。
如今这还是在云暮姑娘跟前。
松烟忍不住抬眼悄悄窥国公爷的神色。
却不成想,国公爷只是绷着脸,起身便往外走。
只得苦着一张脸跟出去。
“我从前给你开的那药你可吃完了?”
明乐公主指尖往她手上一搭,便开口问她。
或许跟在明乐公主身边那段日子还算松快,云暮竟觉得她语气中莫名带了几分柔和的错觉。
云暮摇摇头,牡丹宴上出了那档子事,她便出了府中,如何还记得吃药?
“你这种病患,我说一万句,你便有一万个由头不做。”
叶桐语音中带着乡音,说起埋怨的话时,便径自讲起了吴州话,云暮不自觉的便用乡音答她。
“月事可准?”
“素来不大准的。”
“随云暮,”
叶桐飞快地向外撇了一眼,崔琰只坐在院子中临窗不远处的石凳上,她伸手捂住云暮嘴巴。
“你现在已经有了两个月身孕,你要它吗?”
“我可以帮你不要它,只看你想不想。”
叶姑娘又道,神色依旧淡漠,只眉眼间流露出一丝极难察觉的紧张。
身孕?
云暮呆愣愣望着她,只觉那药劲儿还没过去。
她还喜欢崔琰的时候,曾期悄悄盼过无数次以后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她们定然十分要好,就像她和阿娘一样。
她要带那小豆丁去放风筝买泥人,吃许许多多好吃的,看很美很美的风景。
她要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变得和自己像又不像。
可是像她一点也不好。
所以后来她便不想了。
如今,她竟在这样难堪的境遇中有了这个孩子。
夺走这个孩子的性命,斩断她同人世间最后血脉相连的可能,是她唯一能做得了主的事。
荒唐至极,残忍至极。
云暮忽然想哭,又想笑。
“你身子太弱。”
“生它,你有可能会死。”
“不生,你不会再有孩子。”
叶姑娘一见她犹豫就皱眉,又用吴州话补了一句,“你想想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
云暮缓缓抱着膝盖蜷缩起来。
有了孩子,她或许一辈子被捆在这里。
可如果没有孩子呢?
她便永远是孤零零一个人看灰色的四方天空。
如果灰蒙蒙的过余生,倒不如直接死掉。
云暮陡然一惊,这个念头如同掠食的鹰留下的阴影,盘桓在心间已经太久太久。
仿佛干脆的死掉竟成为她最大的心愿。
她看着叶姑娘年轻生动的、模糊的面庞,忽有些喘不过气来。
凭什么她要死去呢?
她和叶姑娘一样,也才十八岁啊!
她是十三岁敢当街鸣冤,十四岁能夜雨送信的随云暮,是十七岁为了自由跳悬崖的随云暮。
阿娘辛辛苦苦将她带到世上,爹爹疼爱着她长大,她不能让自己消沉的,萎靡着死去。
她只是太累太孤单,对吧?
“我……要她。”
云暮颤声道。
若是她能离开,崔琰会照顾他自己的孩子。
若是不能,用这个孩子给自己一个挣扎着活下去的理由,同这世间再有一点点牵挂。
就当是她自私一次,不负责一次。
话一出口,仿佛有无形的壁障轰然破碎坍塌,云暮心脏骤停。
她忍不住将头埋在膝盖之间,低低的呜咽起来。
滚烫的泪顺着脸颊滑落在膝盖上,挂在唇角,落在膝盖浸润成一片温凉。
云暮尝到了泪水中的咸涩,忍不住放声大哭。
作为大夫,叶桐见过很多生死悲欢。
云暮哭的不算吵闹。
但是很少有人哭的那样放纵和悲凉。
她长叹一口气,起身离去。
“既然要我瞧病,旁的大夫的话一概不能听……”
云暮抽着鼻子,听到叶姑娘在窗外同崔琰唇枪舌剑。
“她的一切症候,我须得一丝不差的知晓。”
崔琰目光冰冷,语气带了警示,回叶桐的便也是吴州话,陆晏然那事之后,他便听得懂吴州话。
其实他根本无心于叶桐的冒犯。
极端的欣喜,还有她不愿意这个孩子降生的极端恐惧在他胸腔交错着。
心脏都被撕裂。
直到她说,她要。
那一瞬间,崔琰只觉脊梁衣衫尽湿,像是经历了一场巨大的审判。
宽大衣袖之下,他的手抖得连要给叶桐的那医书都握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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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税办完了,却因着苏家的首鼠两端牵扯出了盐税案,崔琰一行回京时已经入夏。
树上的蝉叫嚣着闹人,崔琰一进院子便看到了有人在撑着杆粘蝉。
“今日如何?”
崔琰边低头解扣子,边问伺候的人道。
她本就身子弱,偏又苦夏。
近来事忙,他顾不上日日盯着她,下面的人又不敢硬劝着她吃东西。
两厢一对上,七八个月了肚子是一天天大起来,人却越发瘦,远远看去活像个细手细脚的蜘蛛。
但崔琰觉得,让她有个孩子是对的。
虽然对着他还是不怎么愿意说话,但看着小衣服鞋帽,拨浪鼓和长命锁,云暮总归还是愿意真心实意的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