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枕席(81)
那样多的期待,她被自己压的喘不过气来,云暮彻夜难眠。
即便是入睡了,也并不很踏实。
有时候她在担忧着追兵的惶然中警觉惊醒,有时她也会梦到自己不负责任诞下的,却无缘再见的那孩子模糊的脸,还有的时候她会梦到崔琰的那双桃花眼。
直到有一天,何婶敲门送了自家腌的小菜给她。
云暮有些局促的攥着袖子接了下来。
这般扑面而来的、毫无缘由的丁点大善意,已然叫云暮觉得太过沉重。
可是慢慢的,她替东边妹子描一描画样子,替西边婶娘抄一封书信,便也一点点将这些善意还了回去。
云暮觉得自己变得厉害了。
她学会了独自租赁房屋,知晓了附近哪里的菜蔬最新鲜便宜,偶尔能靠着做一点粗针大线的绣活赚几分菜钱,还在租的这小院子里养了一盆花。
当初那小包袱里还有些调养身子的药,如今的身子也比从前康健了不少。生机重新出现在了身体里,一点点顶开黑暗的桎梏,长出嫩绿的新芽。
像是重新回到了人世间。
后来有一天,有一个新来的小贩卖了云暮不新鲜的鱼。
何婶拉着她冲那人破口大骂。
本来不是什么高兴的事,可是云暮忽然想起了四五年前的自己。
那时她从不吝啬善意,也不觉得自己不配获得善意。那时的她从不战战兢兢渴求旁人的爱意,更不会时时刻刻讨好旁人,害怕冲突。
不知为何,云暮将那死鱼啪嗒往他摊子一扔,抓起自己的钱拉着何婶就跑。
当然,她被气喘吁吁的何婶说了一顿。
可云暮的心止不住小小的雀跃。
那天晚上她坐在窗前看着那张写着计划的纸,慢慢将它对折,撕碎。
她曾经认真写下计划,也认真撕碎那张写着计划的纸。不是云暮不打算做那些事,而是不能为着那些而活着。
无论是白露,叶桐,还是卢韵致。
她们不是崔琰。
从来都未曾强迫或者要求自己做什么。
打开窗户,云暮以手支颌,看着窗台上那盆径自开得俗艳却热烈的醉蝶花。
云暮觉得,她们或许最有可能会说。
随云暮,你去好好生活吧,记得对自己好一点。
不知道做什么,就做自己想做的。
想起京中源源不断从大契运来的山货。
那她便先去看看雪,看一场属于自己的,没有崔琰的雪。
-
素来高大健硕,几次变乱之中都带得了兵的安国公崔琰,竟在势头正旺时骤然生了场大病。
这一病竟是直到入秋都没能起身上朝。
朝堂之上人人都在暗中揣测。
有人揣测他是鸟尽弓藏失了圣心被圈禁,有人揣测他是被圣人悄悄派去了异动的北疆。
安国公府,端了药进门的松烟叹了口气。
随姑娘刚去的时候,国公爷看起来十分镇定,冷漠到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办完了丧事。
直到过完头七那天。
松烟清楚的记得,入夜时分崔国公爷还平静的很,按部就班的写奏对、安排政务、洗笔更衣就寝,却在夜间忽地悄无声息发了高烧。
如果不是他摔在地上,砸倒了枕边灯台,松烟觉得自己怕是得到了上朝时才能发现。饶是这般,章院正来时,崔琰已经神志不清开始说胡话了。
松烟抬手把崔琰脑袋上的冰帕子换了条新的,又将他背上灯油烫出来的大片水泡,按照章院正嘱咐的换了药。
那天的场景,他可真是想想都脊梁发瘆。
枕边有大片晕开的、已经干涸变色的血迹。
国公爷那么大个人,就那么悄无声息的躬身蜷缩在地上,脸颊苍白的透明,睫毛都被汗水湿透。
他是自小服侍大的,从未见过崔琰如此虚弱,虚弱到让松烟觉得他救不活了。
既往的咳疾旧疾,迭上心头郁结。
这一场病来势汹汹,竟是前一个月都没能下的来床。
那日章院正说要下重药,可一时之间,偌大的国公府竟连位能做主的人都没有,最后还是章院正着人去宫中禀了圣人。
手里拧着冰帕子,松烟心底不由感叹。
他只在旁边伺候,就连呼吸间都是苦涩的汤药味,吃药的人得多难受呢。
国公爷素来强健,这许多年也就幼时去庄子里、还有在河东时生过病,那时还有随姑娘盯着吃药。
如今随姑娘这一去,他们国公爷可真是孤家寡人了。
松烟命人帮他端了水,起身往外去拿药。
“现在是什么时辰?”
崔琰的声音骤然在屋子中响起,带着病态的沙哑。
“回爷的话,申时三刻,桂月十三。”
松烟面上露出几分欣喜,顿了一下,想了想才道,“大小姐今天吃了许多,一切安好。”
“告诉奶娘嬷嬷,大小姐若是有半分闪失便全家发卖,伺候的好有重赏。”崔琰没有睁开眼睛,只冲着松烟吩咐,“你下去吧。”
已经一个月零二十三天了。
其实崔琰知道时间过了很久,可是他舍不得醒。
梦总是光怪陆离的、没有由头的碎片。
但在睡梦中,他就像是可以把一切都重演一遍。
有时候,他会梦到,自己没有默许最开始那一碗避子汤;
还有的时候,他会吴州办案时就将她护在身边,不让她受一点苦楚;
又或许,他会很早很早就找到她,然后他和她,会像她和陆晏然那样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长大。
那样他和她会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