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夜来得早,刚五点半钟已经有些暮色苍茫,云层阴沉沉的,没有一丝霞光。李望看了一眼裴玉衡的拐杖,刚想招手拦车。玉衡却阻止说:“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看到前面拐角的剧院正在放映老片《天鹅湖》,我想看场电影。”
李望愣了一下,再没想到玉衡在这种时候竟然有心情看电影。
然而玉衡说:“你若有事,我自己去好了。”
李望当即立断:“我陪你。”
这是一部由同名芭蕾舞剧改编的老电影,黑白默片,这也是李望生平看过的第一部芭蕾舞剧,直看得闷不可言,昏昏欲睡,而玉衡却似乎津津有味。
白天鹅奥杰塔是受魔法禁锢的公主的化身,只有在夜晚的月光湖畔才能还复人形。她的真身被王子看到,两人一见钟情,挚诚相爱。奥杰塔告诉王子:解除她身上魔法的惟一良药,就是一份纯洁高贵、从未许给过别人的从一而终的爱情;但如果他给了她爱却未能坚守,她就会永远消失。
王子向奥杰塔真诚发誓会永远爱她,并决定在舞宴上宣布娶她为妻。可是,黑天鹅奥吉尼娅听到消息后,变成奥杰塔的模样,顶替她参加了王子的舞宴,并诱惑王子当众许下誓言……
玉衡流泪了,并且不是以往那种无声的流泪,而是失控地浑身发抖,泣不成声,几乎要从座位上滑倒下去。
李望惊得瞌睡虫都飞走了,玉衡一向隐忍,连第一次见到楚雄尸体时都只会无声落泪,此时竟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任性。他忍不住揽住她的肩轻轻拍背,一边哄孩子般地小声说:“好了好了,没事了,我在这里。”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只是本能地想到小时候自己有一次迷了路,好容易找到家时,妈妈也是这样地安慰自己。而玉衡此刻的悲哀无助,正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
玉衡没能坚持看完舞剧,半倚在李望怀中退了场,犹自抽抽噎噎地说:“她是黑天鹅。”
“谁?”
“何玲珑,她就像是一只黑天鹅。”
“何玲珑?黑天鹅?”李望一时回不过神来。
“黑天鹅……”玉衡喃喃着,踩踏在心上的那只无形的巨人之脚此刻变得具体而锐利,是一双灵巧的芭蕾舞者的脚,穿着足尖鞋一下下交错地踏在心上,欢快的调子,锥骨的疼痛。
如果楚雄是基督山伯爵,那么谁是美茜蒂丝,谁是海蒂公主?
如果楚雄是王子,谁又是白天鹅奥杰塔,谁是黑天鹅奥吉尼娅?
走出剧院,沸腾的人声扑面而来,站在红绿灯的交叉路口,玉衡似乎清醒了过来,不再抽泣,拭泪说:“我们回医院吧。”
李望也没有再追问。
坐在出租车上,玉衡似乎不堪刺激,一直将头倚在李望的肩上。两个人都一路无语。李望慢慢思索着剧中情节,似乎有些回过味来:黑天鹅冒名顶替,夺去了本不属于自己的爱情,抢占了白天鹅的王子。玉衡说何玲珑是黑天鹅,那岂不是说,何玲珑与楚雄有暧昧?而这也恰恰符合了蒋洪最初的怀疑,只是没有证据。
他不知道玉衡这随口而出的一句话,究竟是掌握了什么新的线索,还是出于一个妻子特有的直觉。但却在心里暗暗做了一个新计划:从明天起,要好好摸摸这只黑天鹅的底。
第六章 青花
李望回到家,母亲交叠了手坐在太师椅上严阵以待,分明有话说。
“你那同事方方姑娘来过了。”这是开场白。
李望一愣:“她来做什么?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坐下来就哭,哭了半个多钟头。”
李望更加发愣。
李母叹气:“倒是我说了很多。青花的事,我都告诉她了。”
李望铁青了脸,一言不发。
“青花走了十年了,生也好,死也好,你也都该放下了。到处跟人家说你有女朋友,女朋友在哪儿呢?存在要惹人误会。这样下去,谁还肯嫁你?”
“青花没有死……”李望小声嘟哝。
“就算没死,这把年龄,也该嫁人了。她不找你,就是不想再跟你有什么瓜葛,你还不死心吗?”
“青花不会这样。”
“青花不会这样,青花不会那样。小子,你是中了魔了。青花失踪时才多大?十六?十七?懂什么?就算她没失踪,这十年也不知变成啥样了,十年人事几番新,你懂不懂?放下吧,方方这姑娘真不错,被你伤得那么厉害,一句抱怨都没有,就只是哭,哭得我看着都心疼。”
李母苦口婆心,越说越激动。李望知道,下一步就是老泪纵横,痛陈家史,以及寡妇带大儿子的诸般艰辛。他又厌倦又惧怕,同时也真心惭愧,快三十的人了,还让老母这般操心,着实不孝。
李望同母亲讨价还价:“最后一年。妈,我有种感觉,就快找到青花了。今年是青花失踪的第十个年头,要是过了今年还没有消息,我明年就给您娶个媳妇回家。”
“有你这话就好。”李母倒也懂得适可而止,见好就收,“别到了明年又反悔,我可是不应的。”
这夜,李望失眠了。
方方的攻势让他心烦意乱,说不清是腻烦还是感动,好像都有那么一点点。毕竟方方也是个不错的姑娘,性情爽朗,为人正直,身家清白,样子又不错。可是李望与她之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就像是想吃椒盐蘑菇却发现没放盐,又像是想要一杯黑咖啡却偏偏加了奶,总之不对。
他忽然很想找玉衡谈谈,谈青花,谈方方,谈人世间的无奈与无常,谈失去至爱的伤痛。
刚刚分手,他已经在期待下一次见面了。这念头让他悚然而惊,难道真像方方说的,他对玉衡有特殊的情感吗?文君新寡,又是死者家属,自己身为警察,若对涉案人心生邪念,还是人吗!
李望坐起身摸索着找烟,却翻倒了桌上的相框。即便在黑暗里,他也可以清晰地看到相片里的人,青花的样子早已定格在他的脑海里,就像刻上去的那么分明。十年了,她在哪里?还记得他吗?记得他们之间的约定吗?
他和青花是高中同学,十年寒窗的最后冲刺,大家都在紧张地备考,每个人都朝着心目中的学校而努力,他却三心二意地迟迟想不明白将来要做什么。因为青花打定了主意要考美院,他就也去参加了校外兴趣班学画画,却又没天赋,学了几个月,连基本的光影水彩都搅不清。
同学们都笑他单恋,青花害羞,有意同他拉开距离,带理不睬的。他不管,仍然跟屁虫一样青花到哪他也到哪,上课时硬挤开青花的同桌坐在旁边,下课了便跟着青花去绘画班补课。青花娇嗔地呵斥:走远点!他便听话地走远几步;青花一回头,他立刻又跟上来……
有点没脸没皮,可是当真快乐。而且他知道,青花也是喜欢的。
少年懵懂的爱情,是人生里最快乐最纯粹的时光,那以前和以后,他都未试过如此地爱恋一个人。
暑假时,青花回到瑶里。少年李望第一次识得了相思,终于懂得想念一个人可以这般蚀骨,如坐针毡。翻开书,每一页都写着青花两个字;打开画夹,画的也都是她娇美的笑脸。他知道青花的家在古镇,骗母亲说学校有封闭式补习班要离家一周,自己坐了大巴来到瑶里古镇,一家家地敲门,到底找到了青花的家。
青花见了他,又是讶异又是欢喜,张开双臂像一只鸟儿般扑出门,却又偏偏矜持地停住了。可是那振翅欲飞的娇羞模样,已经让他心花怒放。他知道他来对了,幸亏来了。
她陪他游古镇,在百年古樟下系了红绳绕树许愿,却不告诉他心愿是什么;陪他逛明清商业街,指着那些祠堂、进士第、牌楼一一解说;陪他去高岭山上看废弃的窑址,告诉他“瑶里”其实原名“窑里”,是瓷器主要原料高岭土的原产地,也就是昌南瓷都的发祥地。